远去的乡愁(一五五)田岸话
田 岸 话
顾 冰
“别的村一个人只有二条腿,你们村的人怎么有三条腿?”人们正在地里干活,听到这话,大伙儿抬起头一看,公社张书记站在田埂上。他又说:“撑着铁耙柄,当心把胳肢窝的毛给拸(磨的意思)掉 ”。人们见是张书记,一齐大声喊他。“不要叫我张书记,叫我张麻子!”张书记一脸严肃。立刻,旷野里响起一片止不住的笑声,惊得几只白鹭掠过小河的水面,向空中飞去。
这是六十多年前角落村的一个劳动场景,我们公社书记姓张,是个麻子,那天,他又来到我们村,社员们正在田里锄地,有的人拄着铁耙柄偷懒,恰巧被张书记看见,便说了上面的话,虽然不无揶揄,但一句叫我张麻子,便把大家的抵触情绪消除得无影无踪,一下子拉近了干部和群众的距离。
在人民公社时代,人们集体劳动,在干活中,或在休息时,有人常常会插科打诨,说一些俏皮话,这些话诙谐幽默,带着泥土的气息,既简洁明快,又形象生动,它像粗粝的食物中,又加入了多味的调料,增添了别样的滋味,又像绿草丛中长出一朵朵各色的小花,丰富了田野的色彩,在笑声中,人们暂时忘却了生活的压力,缓解了繁重劳动的劳累。那时,我们叫它田埂头上的话,意思是乡野之语,登不了大雅之堂,它不仅俏皮,甚至还有些粗俗,不堪入耳,但人们却乐此不疲,觉得是一种文化娱乐的补充,和精神生活的享受,这种田岸话,正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才具备产生这种文化形式的土壤,它与当时的生产方式一起萌发兴盛,也随着集体生产方式的解体而消亡,田岸话,正是那个年代农村现实的另一个见证。
田岸话,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有笑话,顺口溜等,涉及农村的方方面面,下面,我略举几种,以期引起同辈人的回忆,和年轻人的探奇,从而去发掘它,保存它,不要让它湮灭于时代的烟尘之中。
一、表现劳动和生活的欢乐。
“社员们莳好秧,秋天多收几担粮”。那时,对插秧有一定要求,如行距、间距都有规定,至于烟筒头(秧苗弯曲,秧根朝上,形似烟筒),串条头(秧苗未插进土里,漂在水面上)则是严格禁止的。这话把插秧质量和收成联系起来,起到了简单明了的警示作用。有的人莳得歪七扭八,别人批评他,那人竟搬出一堆歪理:“弯一弯,多收三盘篮”,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亩产万斤放卫星,坐着卫星上天庭”,虽然夸张,但也抒发了豪迈之情,不由人不热血沸腾。冷静下来之后,人们认识到既不会人定胜天,又不能靠天吃饭,因此,人们说“战天斗地靠不住,还是村帮村来户帮户”。这里面,多少透出一点科学种田的意识,以及团结互助的协作精神。至于"床上化力气,换不来大米,田里用力气,才能吃饱肚皮”、“一滴汗珠子,一颗稻粒子,一个屎连头,一个饭跋头”,则说明只有苦干,才能丰收,虽然荤了一点,俗了一点,但人们并不感到有什么粗鄙。此外,肥料对增产的作用也十分重要,所以说,“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那时,没有化肥,人畜粪便是主要的农家肥,后二句真是太直观通俗了。除了劳动的欢乐,乡村文化生活虽然单调,倒也不乏乐趣,如露天电影,就是其中之一,因此,不知是谁,又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喇叭响,脚底痒,二根竹竿一块布,不到剧终不散场”。那时,在乡下,难得能看到电影,而且都是露天电影,每到放电影的时候,生产队就会早早收工,放电影的村子,像过节一样,留亲戚吃晚饭。电影放映时,柴垛上、树上,甚至房顶上,都站满了人,场子周围摆有很多卖瓜子、油绳、铜箍饼和豆腐脑的小摊。往往电影放完了,人们还不肯离去,所以,一到放电影,能不脚底痒么?
二、 讽刺不良习气。
在生产队劳动,凭工分吃饭,工分的多少直接关系到一家人的收入,所以,人们特别关心工分,有的人往往为了一分工而争得不可开交。“工分工分,社员命根,少记一分,吵得要命 ",就是说的这个情况。记工员要求绝对公平公正,铁面无私,但也有的记工员循私舞弊,因而,有人又编了这样的顺口溜:“记工员要当舅公,得罪了他少记工”。因为是大呼隆劳动,偷懒磨洋工,是普遍现象,针对这种弊病,又有不少俏皮话:"下地哨响十声不出门,回家哨响一声没了影”。"出工如拉纤,收工如射箭”,讽刺的就是这种风气。还有张书记讽刺的"三条腿”则更加形象了,在田里胳肢窝顶着铁耙柄,不就是三条腿么!为此,又有人编出:“干活三条腿,回家飞毛腿”的段子。还有,“生产队里磨洋工,自留地里打冲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有叫绝的,如果有的男劳力,干得不如妇女,就会说他:“站着尿的比不上蹲着尿的,不如把裤裆里的东西炒炒吃了“(这里,我略作改动),哪个男的听了,不感到脸红?这田岸话还起到了鞭笞落后的作用呢。
三、反映生活的艰辛。
大跃进过后,连年灾荒,渐渐从"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到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再后来,一日三餐改为二顿,而且顿顿吃稀,越来越稀,一个个不是面黄肌瘦,而是全身浮肿,"薄粥像面镜,照得见人影","铜勺掉进锅里,粥汤溅到梁上”,就是指的这个现状。因为田里长不出粮食,工分的分值也就越来越低,起先,一个工,还有三五角,七八角,低的时候,竟只有角把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孩子老人多的人家,到年终决分时,还要欠队里的钱,成了超支户。“辛辛苦苦干一天(一个工),买不到一包葵花烟”。就是真实写照,当时,一包葵花香烟,仅九分钱,人们生活的艰难,可见一斑。即使如此,人们仍坚信一定会苦尽甘来,向往美好的生活,不过,他们没有过高的奢求,尽管"电灯电话,楼下楼下”的愿景那么诱人,但"口号喊得响连天,不如来碗大肉面”,他们的需求,仅仅是一碗大肉面,就已经满足了。更有甚者,虽然天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劳作,累得驼了背,弯了腰,但对于换一种农活,他们也会觉得是一种美事,"生活(活计)换换,等于做官”,在他们看来,换一种农活,竟然像做了官一般乐哉!至于逢到下雨,队里或学习或开会,坐着靠着,不化力气,还能记工分,他们认为是最好的休息享受,因而从他们心底发出:"愿天下大雨,不用去下地,坐着开开会,工分照旧记"。这种苦中作乐的情趣,不免让人苦笑而备感辛酸。
四、鞭挞落后消极现象。
"又有女儿又有媳,家里垩雍(土语,音 0 yog,即大粪)浇不及”。那时,人畜粪便都归生产队,按质按量记工,这量,自不用解释,那质,是因为有的人家茅坑里掺入了水,这样的粪便,工分就要打些折扣,平时,在田里干活,拉屎拉尿,男人一般就地解决,而女人则跑回家里。后来,有了自留地,允许部分粪便,可施到自留地里,愿意交生产队的,工分不变。这时,女人方便时,即便不跑回家,也要跑到自家自留地里拉,这叫"上秧田,下秧田,肥水不落他人田“。这样一来,女人多的人家,自然人粪就多,有的人心里不免嫉妒,这个段子或许就是这些人编的,从中也反映出一种自私的心理。那时,生产队长,会计,大队干部,每年有不等的误工费,也是以工分的形式计酬,社员就有意见,谓之快活工分,有一段顺口溜表达了对此的不满:“队长会计,衣裳披披,田岸转转,工分照记,没有社员,你去吃屁”!不过,照我了解,这种说法,不能以偏概全,我当时也是生产队长,全年误工费三十个工,光大队、公社、区开会,就不下三十天,每天早起要安排农活,收工了要检查农活质量、仓库场院,社员间纠纷,要调解,与邻村发生矛盾,还要交涉,等等,不知要多付出多少精力,这年一个工的工值,只有七分钱,这三十个工,即二块一角钱,何以弥补?但就是这样,人家还是心理不平衡,难怪古语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可惜逃不过朝代轮替周期率的人,往往忘了这一点。可是,张书记是个例外,他解放前干地下,做书记,长年在我们村蹲点,和大家一起下田干活,吃住在老百姓家,一天三顿饭,付一块钱,一斤二两粮票,人家要不说,你绝不会看出他是个官,因为,大人小孩都叫他张麻子。此文开头所说,仅是赞颂张书记的其中二句,完整的是:"张书记,大麻子,不坐办公室,天天到田里,吃着百家饭,带着二腿泥,叫他张书记,立马跟你急,覅叫张书记,叫我张麻子,这样的书记,我们喜欢你”。我原想,张书记所了会很高兴,谁知,他说:“说了一大篇,都是拍马屁"!
有人一听到说田岸话,便会与野话,下流话划等号,其实,他们压根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没有亲身体验,更有人不知田岸话为何物,因为,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很少有人懂得它。朋友,看了此文,你难道不觉得田岸话也是一份珍贵的历史记载,一种美好的人生回忆吗?它犹如宇宙中一颗小小的星星,虽然会被烟云湮没,但它却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浩瀚星空,以它微弱的光亮,照耀着世事变迁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