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样      穷

            顾          冰

        好人只怕病来磨，砻糠不知得了什么病，一个壮得像条牛，老虎也得打得死的人，面黄饥瘦，浑身没有三两力气，家里人四处给他寻医问药，也不见好，常州医院的医生，对他说，你还是到上海大医院去看看。可是，为了治病，家里的钱，用得精荡光，还借了一屁股债，几乎所有的办法都想尽，所有能借的地方都跑遍，村上每家每户也都开过口，他家里穷得叮当响，没有钱，怎么到上海去看病呢？

        在村上，我家是经济条件最好的，我父亲在上海工作，工资也不低，前些年，全家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准备造房子，但是为了活命，用这钱买高价粮，全化了，又过了几年，我家终于盖了二间房子，当时，钱不够，父亲跟好友先借了钱，房子造好后，父亲每月工资，自己只留下十五元生活费，吸了多年的烟也戒了，其余都用于还债，家里也勒紧了裤腰，平时三五个月，也不买一回肉。我有心帮他，但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他没有向我开过口。我是生产队长，都是一个村上的人，我不能眼看着他这样拖延下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借！想尽一切办法借，我不信偌大的世界，就借不到钱。

        我首先想到了碾盘瘸子，他是箍桶匠，手艺一流，远近有名。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们在生产队起早摸黑一天，一个工（十分），年景好的时候，有个二三角钱，不好时，才七八分，而碾盘挑着担，一瘸一拐走村串户，一天下来，也有个块儿八角。逢到阴雨天，我们只能在家抚大腿，挣不了工分，但碾盘还能在家里干活，照常有进账。他家一定有钱！然而，我去他家，却碰了钉子。那天，他躺在床上，说腿疼得不能下地。提起借钱的事，他一脸难色，都是姓顾的，能帮还能不帮吗？他断断续续地说，牛牛，你刚当生产队长，你是不了解，我箍桶，挣钱是比别人活泛，但前几年，上面规定，我每天出去箍桶，要向生产队交一块钱，记十分工，生意好时，除了交队里的，自个儿还能留几个，但更多的时候，挣不着一块钱，也还是要交一块，我总不能倒贴吧？所以，好长时间，我不出门了。你想，我哪里能攒什么钱？我不是有钱不借，我不是小气的人。你现在是生产队长了，能不能改改规定，假如不用交这么多钱，我就仍出门做生意，或者把这钱给砻糠看病，更好。这句话，把我噎得张口结舌，我哪有权力改这规定。

        从碾盘家里出来，我想，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们地盘上，要说有钱人，首先要数黄兴大，他是公社农机厂厂长，管着上百个人，权力大得很，再者，他是我的堂房姑夫，虽然不常往来，但这点面子，我想，他不会不给。走到半路，下起了大雨，我没带雨伞，任由雨水浇淋，走到他家，浑身湿透，俨然成了落汤鸡。你别去上学了！呜呜呜呜，我要上学！我还没进门，就听到堂姑在骂她的孩子小松。小松见到我，拉着我的手说，牛牛哥，你爸就那点工资，你上到了初中毕业，家里还造了新房子，我爸比你爸挣的工资多，可家里却交不起我的学费，我娘还叫不要上学了，回来种地。我正想说些什么，堂姑说，不怕你笑话，他爸虽然是一个厂长，但家里有二个老人，还有六个孩子，我一个人，挣不了多少工分，每年都是超支户，你看，家里的房子一直想修，就是没有钱，哪里有钱给他交学费？但凡有半点法子，我还能叫小松辍学吗？说到这儿，堂姑淌出了眼泪。我一看，有几处在嘀嘀嗒嗒地漏雨，屋里湿了一片。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堂堂的厂长，家里竟然是这样，我怎么好开口呢？因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样的人家，别说跟他借钱，借点钱给他，还差不多。

        离开堂姑家村子，我仍冥思苦想地搜寻借钱的路径，突然，我想到了公社张书记，张书记是个好人，他又在我们队蹲过点，找他准成。于是，我直奔公社而去，不巧，张书记不在，食堂炊事员王师傅，看到我的狼狈样，问我，这么大的雨，赶来找张书记，有什么要紧的事？听了我一说，王师傅直皱眉头。牛牛，你是不知道，张书记穷得中山装不要兜。你不要替他叫穷，我才不相信呢！见我站着不走，王师傅说起了张书记的情况。张书记是解放前的地下党员，一次，敌人追他，他跑到一个村子，藏无可藏，村子口有一个清水茅坑（多年不用，坑里积滿雨水，一个妇女正在茅坑边种菜，见此情景，她叫他跳入茅坑中，又在他头顶上扔了一捧杂草，敌人追到此处，不见了人影，问那妇人，她说朝村子里去了，敌人怀疑她没说实话，抓回去好一顿毒打。敌人没有想到茅坑里会藏人，张书记因而躲过了追捕。解放后，为了报答那人，张书记从每月36元工资中，拿出10元给她家，十多年从未间断。他下乡或蹲点，在社员家吃饭，雷打不动每顿付五角钱，有的人家不收，他就面孔一板，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的这个规矩，谁也不敢破坏。还有，那些年，经常遇到自然灾害，他总是第一个带头捐款，他哪里还有什么积蓄，在食堂里吃饭，有好点的菜，他都不舍得买，有五分钱的豆腐，决不买一二角钱的肉菜。牛牛，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王师傅说，昨天，他还跟我借了五块钱，你说，有这样的穷书记吗？

        我当工人的爸，穷，有箍桶手艺的碾盘，穷，堂堂农机厂厂长堂姑夫，穷，一个身份显赫的公社书记，也是穷。为什么都这么穷呢？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也是天无绝人路。晚上，泥鳅找我，说他赚了钱，能借给砻糠去上海看病，我高兴极了。但转念一想，比一般人更穷的泥鳅，怎么忽然会有钱了呢？原来，穷人有穷办法。我们村前，有一大片芦苇荡，一到秋冬，附近村子的人，都编芦花靴统，光靠这点芦花，肯定远远不够，泥鳅脑子活络，他听说江阴长江边八圩港有芦花卖，而且比我们当地的便宜，他就租了一只船，去了那里，载了一船，运回来后，他又找到了下家，一算下来，能大赚一笔，但下家一时没有那么多货款，答应等筹齐了，明后天一齐送来。我高兴，砻糠更高兴，有了钱，就能去上海看病了。

        不料，当天晚上，村上来了几个人，把泥鳅叫走了。几天后，泥鳅才回到村上，一问，说是泥鳅投机倒把，芦花充公了。

        泥鳅哭丧着说，我真想去偷，去抢，可上哪去偷，去抢？偷也没处偷，抢也没处抢。你绞尽脑汁去想借钱，大家都一样穷，倒也心里平衡，少了眼红病，没有人去攀比，我真希望有像从前那样的财主，实在活不下去了，还能斗土豪，分财产，现在想斗也没人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