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很小,所以叫小庙。至于平安,小庙落成时就是这个名了。
小庙在陋巷深深处。共用一堵墙的石砖屋各依地势而立,相对而坐,夹出一条九折八曲的窄路。间或一根有点斜的水泥电线杆,或是一团年迈老人难以打理而越墙横生的枝叶,不长的小巷一眼望不到底。巷子底有一棵老树,两层楼高,一侧的树枝在很久以前就已枯死,另一侧也只剩几根粗枝,根须垂地,就像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食盒,装着子女随意给的几口粗粮。那便是安坐在树荫里的平安小庙。
小庙朱红的外墙剥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已暗淡。铁拉门每年底都会刷一层黑漆,但也跟不上长锈的速度,一小块一小块的,锈迹斑斑。高地脚的供桌,缺一隅的神龛,在时间的侵蚀下,苦苦支撑着自己的功效。住这条小巷里的人实在太穷了,已无力购置新的神具。当初建这座庙时,要了各家各户将近八成的积蓄。
他们建了这座小庙,也是因为太穷太蹇阻了。每间石屋高不过两层,一层阔不过三十平米,小小的第一层,基本都被改造成家庭加工小作坊。刨木花,钉铁桶,压合页,叮叮咚咚的,吵杂不休,却有一种节奏,庙里请不起念经的和尚道士,却有类似木鱼的声,从早到晚的,也算在供神吧。
作坊一做就是一辈子。现如今工业发达,这种手工产物无论精细或是效率,在市面上都毫无竞争力,从当初的勉强养家,到现在只能换得一碗白粥咸菜。但除开这门手艺,老人们不懂还能靠什么过活。高老头晚年中风,许二棍老来得女,却是个傻子。煎熬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人们,实在找不到能让自己过上安稳日子的办法了,只能东平西凑地建了这座庙,希望仁慈的神明可以稍稍把圣光的一角挪到这仿似被诸天遗忘的角落。他们不敢贪心,不求财源广进,不求健康长生,不求多子多福,只敢求平安。曾经的艰辛苦难,平安竟也成了一种奢望。
我经常到这里来。小时候很期盼逢年过节,便能跟着奶奶妈妈来,穿过小巷,看着她们把供品一一摆上,又装模作样地学着拜了几拜。一切的事物在一个小孩眼里是多么有趣,更何况供品里面时常有一两包糖果。庙虽小,当时看来却是极大,我在人缝臂弯中钻来钻去,好奇地望着老人大人们严肃愁苦的脸,有时被咒骂,死小子,跑丢命。他们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呢?
现在只能日落时分来,我长大了。石板路上只有一线昏黄的夕阳,从巷口照进来,流进小庙,爬上供桌,最后披在不足两尺高的米雕神像上。褪漆的神像被镀了一层金身,三两根不到一半的佛香烟气细绕,神终于看起来是个神了,在空空的供桌上。
一条小巷都是米饭在沸水里翻滚的味道,停滞在每一条石缝里,每一片树叶上,每一丝空气中。只有饭,没有菜,还有老人带着苦咸味的咳嗽声。一个腰弯到快和地面平行的老人,一手拿着一条湿破布,僵硬地向小庙走来,拐杖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声音突然变得低沉细小,小不可闻。老人已经走进小庙,我认得他,以前我曾经被他咒骂过。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抓住湿布的手,把布压在桌面上一处,拉回来,推出去,拉回来,推出去。他应该是个刨木花工,我姑且把他的动作称为抹桌子。
“我来吧。”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抹布,重新把桌子擦了一遍。
“小伙子,神像也擦擦吧。”他粗糙硬瘦的手握住我的手腕,“神会保佑你的……我太老了,手一直抖,我自己不敢擦,怕把神像给掰断了……”
黄昏有时候没夕阳,有雨。我坐在破旧的庙檐下,雨水在上面聚积,慢慢渗透,忽然滴了一两滴下来,滴进我的领口,像几片冰冷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到我的背脊,我的心脏,我的手臂。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雨水已经变得温热。
如果雨水可以流进我的内心就好了。碌碌无为的工作,虚伪造作的人际,充满压力的生活,僵硬快速的节奏,我的内心逐渐被岩石堆满,在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变成岩浆。
冰冷的雨水,幽幽的檀香,好像能把我的焦躁忧虑化为虚无。也许,小时候一直数着日子期盼还隔多久能来拜神,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在灵魂深处把这里当成了能让我快乐心安的地方。
讽刺啊,一代人饱经风霜苦难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上,有我的心安。
出了这条小巷往右拐,便是沿江路。横贯至东西,分别是工业区和商业街。小庙后墙外是上升的土地,三公里外便是厂区。谁能想到,在繁荣商贸圈的一条夹缝里,还萎靡着一条平穷的小巷和一座破落的小庙?车流不断,酒色沉醉,霓虹灯闪烁,自动化机械轰鸣作响,由早及晚,经流不息,像一个巨人不断挥舞的手臂。小庙,每每逢年过节,便有不多的善男信女蜂拥至这片方寸小地,奉神祈福,其他时间则是长久的冷清。小庙,有它自己低沉缓慢的节奏,不快不慢,按时热闹,按时低寂,像城市自律跳动的心脏。
听刨桌子的老人家说,这小巷要拆迁了,旧城改造,他们将来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比干几千年前便问过:“人若是无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