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公平
李灵济抬眼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马昆,笑道:“副掌教稍安勿躁。”
马昆圆圆的胖脸再没有吃肉喝酒时的从容,他紧张的放下细棉车帘,担心的问道:“师弟莫要取笑。掌教尚在陕西,我不过是来充数的,全凭师弟吩咐。”
李灵济摇了摇头,不同意:“不可乱了尊卑次序,让大参看出破绽。”
“哎。大参何等人物,未必肯见我等。”马昆有些沮丧的说道,“那贾衙内已经进去了半个时辰,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贾宗甫难得肯出九分气力,我等自然要信得过。”李灵济安抚着自己的师兄,心里也闪过一丝疑虑。倒不是他怀疑贾克朝的诚意。这次贾克朝为了与他联手把持河北分售私烟的人脉铺面,以便与李开来相制衡,此番游说其族叔贾道之自然会诚心实意。只是素闻贾道之官声极佳,并不许子弟关说,他有些担心贾克朝并不能成事。
两人在车中等得不耐,又不甘心就走。于是置好方几,布好棋盘,于车中手谈起来。马昆心思也逐渐沉浸其中,于贾道之是否召见已经抛诸脑后。
中盘杀得难解难分,两人在东北陷入缠斗,马昆棋力稍弱,不由得陷入长考。忽地面前油灯一晃,有一晃而回。马昆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见是李灵济所为,怪问道:“师弟何事?”
“贾大参召我等相见。”李灵济刻意压低了声音,马昆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兴奋。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道:“师尊在上,老君保佑。总算是成了。”
“师兄莫要忘形,行百里者半九十。贾太府肯见我们,最多算是十里。”李灵济虽然劝诫马昆,脸上的欢喜却遮掩不住。
“十里便十里,总是好的。”马昆边说边收拾了棋盘,“今次便算师弟赢了。”
李灵济笑了笑,并不与师兄斗嘴,先行下车,又转身扶着马昆下车。马昆下来后很有声势,整个车厢都升了一寸,两匹驽马还不识趣的打了两个响鼻。
两人随着贾府仆人从侧门进入,绕过影壁,穿过回廊,顺着高挑的灯笼一路走到西院,便见北侧一处庭院门口有两个光鲜小厮迎候。引路的仆人上前仔细交代了,才回到李灵济与马昆身前告辞。
李灵济与马昆原本以为就要见到正主,入庭院前还特意整理了衣冠,并互相检视一番。不料进的庭院后确是别有一番天地,两人随着光鲜小厮的带领,又穿过三门两院,才见到一个隐在假山丛中道观模样的建筑,之所以说是道观模样,是因为这处“道观”极小,除了一个依着假山外侧而建的丹房外,便是一座兼具观星和悟道之用的五层砖塔,形状看起来倒有几分佛塔风采。道观中常见的八角井,铁旗杆,也隐而不彰,两人并未寻见。
这番景象让李灵济与马昆颇为惊诧,尤其是李灵济,他早先听闻贾道之父祖皆修道修仙,便以为贾道之也必是道门拥趸,没想到如此另类,反倒是让他有些后悔行事操切。而马昆则更悲观些,忽地想起今春四京大花会,贾道之也是去了贼秃那里参与过。早前马昆说起此事,李灵济只说做不得准,此时被马昆想起来,便似铁证一般了。
李灵济很快镇定下来,连忙安抚马昆:“副掌教莫要喜动颜色,这处道观五脏俱全,且修得极有深意,太府肯在这里见我们,这便又多了三十里。”
马昆愣了一下,回道:“当真?”
“当真。只是师兄不要露出颜色,让太府看轻教门。”
“这个容易。我等道门正宗,面上功夫只是平常事。”马昆闻言也知道此时已无退路,只好打起精神,摆出一副道法高人的模样。
这原是马昆在江南吃饭的本领,李灵济见了也得点头称许几句。
两个光鲜小厮入内禀告未久,便听得脚步匆匆传来,抬眼看去,竟是贾克朝亲自来迎接,李灵济心中大定。
“二位道长久等了。且随我来就是。”贾克朝向二人拱手致意。
马昆纹丝不动,仍旧仙风道骨立于假山前十步。便由李灵济回道:“有劳衙内引荐。”
贾克朝上前拉住李灵济说道:“道长何必如此见外。”
待两人近身,贾克朝小声道:“幸不辱命。”
李灵济也十分识趣,先是说道:“不敢劳太府久候,还请衙内先行。”
借着李灵济便和马昆先后跟上,于假山道中隐蔽处,李灵济小声与贾克朝道:“但侯衙内相召。”
贾克朝点点头没有回话,只是脚步轻快起来。
贾道之在道房内翻看着一本道典。面前的长几上还有十几本道典层叠铺开,有的是肃庙时太常寺卿黄裳编著《万法道藏》时收录、补全的古道典,有的是宣庙之前全真教大兴时的旧道典,还有的则是大观以来,新兴道门所编写、收录、发掘的新道典。
贾克朝将李灵济和马昆带入房内后,一一绍介于族叔。贾道之并没有摆架子,让仆从收起这些道典,受了二人一礼,便就起身说道:“我这族侄是头次求到某这里,想来二位必有能帮到他的。见他如此诚心,如果不干犯法纪,不有违道理,二位可以帮他一次。”
“二叔。”贾克朝欲言又止。
“太府言重了。”马昆说完,便又风淡云轻起来。
“宗甫,你去吩咐后厨备好茶饭,便请二位道长一同用晚饭。”
“是。”贾克朝未料一上来便被叔叔支走,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去吩咐备酒食,心里七上八下的胡乱揣测。
李灵济也是楞了一下,旋即和马昆一同拜谢。
三人分宾主坐好,李灵济便向马昆打眼色,后者连忙回忆一番备好的说辞,从古到今,自内而外,这般详细自然不行,只能是提纲挈领,言简意赅的说了此番来意,便就等着贾道之答复。
贾道之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李灵济自许察言观色好手,也是无见半点端倪。他正想说两句旁敲侧击一番,却听贾道之开口问道:“马道长可是全真教马家嫡传吗?”
“正是。家父乃天平观观主马昂。”马昆答道。
“道长既做了副掌教,想来马家已经和睦,抱朴一系要归宗了?”贾道之问道。
“全真教乃天下道门正宗,万流归宗实乃大势所趋。”马昆硬着头皮说道。
“嗯。”贾道之听了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又沉默起来。
马昆只觉得仿佛面前是个会说话的葫芦,心里紧张无比。而李灵济则眉头深皱,筹谋着什么。一时间小小的道房内,安静的出奇。
“大参容禀。”李灵济终于主动说道,“今次我等所求,不过与佛门一视同仁而已。”
贾道之笑了笑,并不答话。
马昆还待讲求两句,却被李灵济抢先:“之前所说减税免赋,的确是自不量力。道门如今群龙无首,鄙教虽是正宗,却也暮日沉沦。当不得大参一晒,也是情有可原。”
“某倒很佩服二位道长,于全真、天师二派亦从无成见。”贾道之心平气和的说道。
“如此实乃鄙教幸事。我等所求,一来复兴鄙教,二来兴旺国势。此前讲求,的确思虑不周,将鄙教与那佛门蠹虫相类。如今请大参许我等更易所请。”
“但说无妨。”贾道之对李灵济倒更加佩服起来。
“鄙教请大参撤除四御院的工商税赋优待。如此,亦可算是佛道一视同仁。”李灵济说完,便躬身作揖不起。
马昆也听得愣住,心想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但也不好多说,只是一副刚正不阿的面目,一同作揖不起,衣袖挥起来猎猎生风。
“祖宗旧例,不可轻易。”贾道之这次没有沉默,迅速的回答道。
“不知是宣庙旧例还是宪庙旧例?亦或是穆庙旧例?”李灵济起身直视贾道之问道,颇为无礼。
贾道之并未介怀,心中有些惭愧,也有些赞许。他自然清楚四御院的优待乃是辽亡后大观期间颁布的谕令。无论是海贸初兴的高庙时期,还是海贸空前繁荣的显庙时期,佛道两家的工商业税赋从来没有获得优待,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能够获得充足的资金和人力,进行布道修行,乃至营造、出版典籍等活动。反倒是海贸开始缩减后的大观年间,首先是工商业收入极多的全真教为代表的道门逐渐萎缩乃至崩溃,接着便是佛门寺庙入不敷出,土地地租一再提高,僧田佃户聚集生事此起彼伏,直到朝廷颁布谕令,安定了四御院,各地寺庙的动荡才渐渐结束。
李灵济已经讲的明白,佛道一视同仁才是祖宗旧例,但贾道之并不能这般轻易认下:一旦改易,又不符合他不愿生事的本意。之前答应纪源上疏放弃配额制,并向各烟馆派出公人“督查商事税目”,已经有违他心意,只是纪源说的也是正理:“烟物腾贵,自是搜罗富人财用。总好过破屋卖掉梁柱,贫寒典去薄衫。”
陕西用兵日久,钱粮耗费亿万,偏偏不能致胜。建武新政四年以来的积蓄已经花的七七八八,今年若不能结余,便要寅吃卯粮,再次超发交钞或者加印盐债,于贾道之而言,这是比放弃配额制、派出公人监督烟馆更难以接受的局面。
虽然朝廷已经传开,下月郊祀之后,便要改元“安西”,但贾道之仍旧希望维护住建武新政最后的体面,他也是建武新政的一员,于此陶建丰赋闲、史高伦身故,还有的下狱、被贬之时,他身为士大夫的荣誉感倒是爆发起来。
李灵济并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倒让贾道之遐思万千,只见他默然不语,只以为果然是会说话的葫芦附体,便就耐心等待。
“宣庙旧例,某无能复现于今日。倒要叫道长失望了。”贾道之终于回过神来,出言拒绝道。
“事在人为。”李灵济倒是锲而不舍,“宣庙时,国势强盛,鄙教仰赖官家弘德,相公高义,岁解税款米麦金铜香等总值百七十万贯。如今势微,亦岁解税款总值二三十万贯。佛门虽日进斗金,而不能报效朝廷一文。鄙教所求,无非一视同仁。无他,佛门工商事疏漏甚多,非鄙教敌手,徒然依靠工商税赋优待维持。倘能一视同仁,鄙教必能复兴,而缴税亦必累增,国用亦必解渴。国用足,则朝廷内可以抚养百姓,外可以驱逐蛮夷。建武新政犹在,衮衮诸公,常以重温宣徽之治自许,不过规复宣庙旧例,可以畏难若此?岂不令妇人童子笑哉?”
贾道之闻言,冷眼看了李灵济一眼,李灵济倒识趣的没有对视,而是恭敬的作揖不语。贾道之心里已经生气,但仍极力克制,对李灵济的赏识少了三分,只是化作无趣,倒并没有要喝骂乃至殴击的意图。
他冷冷说道:“便就到这吧。想来宗甫那里已经备得好茶饭。”
“也好。”马昆连忙应声,面上仍旧气度从容,实则心里埋怨李灵济好做大言,好端端去惹贾太府不高兴,再待下去,恐怕二人就不是吃酒菜,而是要吃拳脚了。
李灵济本想再劝说两句,不料被马昆打断,只好也应声而退,跟在贾道之身后往饭厅而去。
贾克朝亲自送二人回返。席间贾道之一脸冷霜,几个人都是吃得极快,却也没什么话好说,便连酒也是只饮了三杯,马昆便极为识趣的告辞,拉着准备说话的李灵济往外走。
此时车马已到了延庆观外,马昆向贾克朝从容一笑,便就先行下车,他在贾府没有吃饱,急急去观里再做补充。
车厢晃了晃,贾克朝有些意外的扶了下车窗框,险些撞到李灵济。后者却浑不在意,只是匆匆说道:“宗甫,今日我还有话未讲的清楚。烦请宗甫为我带给贾太府才好。”
“啧。”贾克朝有些为难,席间他分明看得出叔叔很不高兴,“我只能尽力而为。”
“行。”李灵济长话短说,“我今日所请,撤除四御院工商优待,亦大大有利于贾太府自身。那骆寿阳在河东赈灾及时,又能组织起河东兵,就是仰赖河东寺庙襄助,其若入朝,必要与此等佛门方便,到时国用便更艰难。若能使佛道一视同仁,等若断骆寿阳一臂。”
“什么寺庙、工商、河东……”贾克朝推脱道,“非是我不帮忙,实在听不懂。若是讲的差了,反要误道长大事。”
“宗甫……”
“不妥,这样不妥。”贾克朝推拒道。
李灵济正要说话,却听得马昆在观内唤他,便收起说辞,只是拱手请托道:“那便劳烦宗甫转致一封书信给尊叔。”
贾克朝见李灵济不肯放弃,又想到总要去河北相互扶持,便只得点头道:“也罢,也罢。我便应下。谁叫我最是敬服道长为人。”
“宗甫果然是古道热肠。”李灵济恭维一句,便就约好日期送信,在马昆的催促声中,匆匆告辞下车,步入延庆观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