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我们的苦难。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资本,是无价之宝!
——阿列克谢耶维奇
2015年,白俄罗斯作家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授予诺贝文学奖,她的代表作《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的口述史》讲述了1986年世界级的核灾难事故。这次核事故中,2400公顷可耕种土地被永久废弃,有210万白俄罗斯人受到辐射影响。它的影响程度绝不弱于二战。
根据观测数据,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在波兰、德国、奥地利、罗马尼亚,四月三十日在瑞士和意大利北部,五月一日在法国、比利时、荷兰、英国和希腊北部,五月三日在以色列、科威特和土耳其均检测到高辐射剂量……排放到高空的气态及挥发性物质在全球扩散:五月二日在日本被检测到,五月四日在中国,五月五日在印度,五月五日以六日在美国和加拿大。不出一个星期切尔诺贝利就成了全世界的问题……
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三年时间采访了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用文字向世人呈现了一个充满核辐射的世界下的种种惊人事实。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死亡、爱?或者,这二者之间本无区别?我到底该说哪一个呢?”,这句话是柳西娅在死亡和爱的双重交错下的直白,作为章节的开头语,给出了柳西娅和瓦斯亚故事的最好诠释。
面对突如其来的核反应堆起火事故,所有人对此的后果是一无所知的,柳西娅和瓦斯亚这对恩爱的新婚夫妻也不例外,是的,一对恩爱又普通的新婚夫妻。作为消防队员的丈夫在反应堆起火后,一如既往的应召第一时间赶去现场救火。谁也没想到瓦斯亚这一次出勤执行任务确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到他们温馨的小屋里。
在医院里,“他需要牛奶,大量的牛奶。”我的朋友说,“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喝下至少3升牛奶。”“可是,他不喜欢喝牛奶。”“现在,他会喝的。”那所医院的许多医生和护士最终都会生病,然后死去,尤其是在那儿工作的勤杂工。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在核事故发生之前,小镇上本过着平静的农居生活,村落旁的核电站为镇上的人提供了珍贵的工作岗位,带来了可靠的劳动收入,谁又能想到核事故的发生让一切都改变了,没人想到,没人想到悲剧和苦难会来的那么突然确又隐蔽。
我走了进去,他们正坐在床上打牌,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瓦斯亚!”见到他们,我立刻冲着他大叫起来。
他转过身:“噢,好吧,我不玩了!没想到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出现在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一向都穿52号的衣服,袖子和裤子都短了一大截。不过,他的脸已经不肿了。面部表情看起来也自然了很多。
我说:“你打得怎么样啊?”
他想冲上来拥抱我。
医生制止了他:“坐下,坐下!”她说道,“这里不准拥抱。”
我们听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
医生走后,柳西娅拥抱着丈夫寒暄起来。如果瓦斯亚得的只是一种普通的皮肤病,如果瓦斯亚只是吸入了过多的燃气而中毒,如果瓦斯亚这次救火只是一次普通的消防演戏,我想等待他们的仍然是平静幸福的生活,然而事实呢?
第二天,他们被限令只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不准站在走廊,不准与他人交谈。三天后瓦斯亚病症开始显现出来了。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每天,出现我眼前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人。之前的烧伤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伤口首先出现在他的嘴里,接着是他的舌头、脸颊—最开始,那些伤口还十分细小,但是很快就迅速扩大、蔓延。伤口处开始变得层层叠叠—看上去就像一层层白色的薄膜…他脸上…和皮肤也…蓝色…红色…灰褐色。看着他,我的心都碎了!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情景,也无法用文字把它们写下来!那情景只会令你感到生不如死!唯一能够将我从这一致命的痛苦中解救出来的就是:一切都发生的非常快,快得让人没有时间去思考,更没有时间去哭泣。
我爱他!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爱到底有多深!我们才刚刚结婚。我们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他会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然后吻我,不停的吻我。人们微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
病房里,我坐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问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现在是晚上9点。”
“打开窗户!他们马上就要点燃烟花了!”
我打开窗户,他的病房在八楼。从窗户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我们面前!灿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异常绚丽。
“快看那儿!”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来看莫斯科的美景。我也告诉过你,每逢节假日,我都会给你送花……”
瓦斯亚的病情恶化的越来越快了。
每天,他都要进行25到30次大便,每次的大便里都夹着鲜血和浓稠的黏液。他胳膊和腿上的皮肤开始破裂,全身都长满了疹子。当他转动脖子,将头扭向一侧的时候,枕头上就会留下一大把头发。为了宽慰他,我开玩笑说:“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你再也不需要梳子了。”很快,医生们就剃光了他们的头发,而他的头发是我帮他剪的。我想动手为他做每件事。加入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我愿意一天24小时都陪在他身边。我不想离开他,哪怕是一分钟也不愿意。(说到这儿,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有人说:“你必须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个受人关爱的人,他只是一个带有高浓度毒素的放射性物体。你不要自取灭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很喜欢一个已经近乎奔溃的女人说过的话:“可是,我爱他!我爱他!”当他睡觉时,我会轻声地对他说:“我爱你!”当我走在医院的院子里的时候,我会轻轻对自己说:“我爱你!”当我拿着他的尿盆想厕所走去的时候,我会低声说:“我爱你。”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家时的情景。他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睡,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睡觉时握着我的手,整个晚上都不松开。所以,在医院里,每当他睡觉的时候,我也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
当我在病房里陪着他的时候,她们不会给他拍照,可是当我离开后,她们就会给他拍照——他不穿任何衣服,赤条条地在闪光灯下,他们说这是为了科学。
他盖着一条很薄的小毯子。我每天都会为他更换这条毯子,到了晚上,这条毯子就会变得血迹斑斑。每当我扶他坐起来的时候,我的手上都会留下许多细小的皮肤碎片——那些都是他溃烂后的皮肤。在于他发生肢体接触的过程中,他们沾在了我的手上。我对他说:“亲爱的,帮帮我。尽量用你的胳膊和手肘把你的身体支撑起来,这样我就能帮你铺平床单,清理掉那上面的线头和褶皱了。”任何一个细小的线头都会在他的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
我从病房里走出来,沿着走廊走了一圈,然后转身,向他的病床走去,我告诉当班的护士:“他快死了。”她对我说:“你以为他能活着吗?他接受了1600伦琴的核辐射。400伦琴的辐射就已经足以致命。你现在就坐在一个核反应堆旁边。”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爱人。
第二天早上,坦尼娅找到我,哀求道:“陪我去墓地吧,我一个人根本去不了。”他们安葬了维特亚·基贝诺克和瓦洛佳·普拉维科。在事故发生前一天,我们还一起在大楼前照了一张相片。我们的丈夫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兴!那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最后一天。那时,我们所有人都是那么快乐!
从墓地回来后,我立刻给护士站打电话:“他怎么样?”“他15分钟前去世了。”什么?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只不过才离开了三个小时而已!我跑到窗户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大声喊叫。
他还躺在那间观察病房里,他们还没有把他送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柳西娅!柳申卡!”“她刚才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护士告诉他。他听后,叹了一口气,就再也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半步,直到他下葬。
在停尸房,他们给他穿了一套礼服,还给他戴了一顶军帽。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天里,我曾经轻轻地抬起他的一只胳膊,就在这时,我感到他手上的骨头在颤抖,那感觉就仿佛他身体里的骨头都在左右摇摆。细小的肺和肝脏的组织碎片开始从他的嘴里向外涌。这些细小的内脏器官碎片让他咳嗽不止,有事甚至会令他知悉。我把绷带绑在手上,然后伸进他嘴里,把这些堵塞他气管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情景,更无法用文字把他记录下来。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一切。但是,我就在那儿,轻身经历了这一切。他是我的爱人。他们根本找不到适合他穿的鞋子,所以只能让他赤脚下葬。
葬礼刚刚结束,他们立刻就给我们买好了第二天的返程机票。
我在那住了14晚。那是一所专门针对辐射中毒患者的特殊医院。14个夜晚。一个人从生到死,只需要14天的时间。柳西娅当时才23岁。
14天的时间,从核事故爆发到瓦斯亚去世的时间里,核辐射从核电站爆发出世到进入消防队员瓦斯亚体内,破坏瓦斯亚组织器官,将瓦斯亚同化为活生生的核反应堆,它摧毁了瓦斯亚的身体,打破了幸福的新婚家庭,带走了整个小镇的平静生活,震惊了整个白俄罗斯乃至世界。现实世界中的一切在核辐射的影响下看似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可生活还是要继续。
后来柳西娅生了他们的孩子,取名叫娜塔申卡。她看起来十分健康,四肢健全。但是医生告诉我,她一出生就被查出有肝硬化,而且肝脏内含有高达28伦琴的放射性物质,此外,她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4小时后,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我的小女儿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上所有的辐射,他就像是一根荧光棒。他还那么小,她小得可怜。(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她救了……可是,我爱他们,两个都爱。因为——因为你不能用爱去杀人,对吗?况且我的爱还是那么深!为什么这些事情都撞到了一起了呢——爱和死亡,在一起了。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我跪在墓地前,慢慢地爬。
后来,我再婚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们在一起了,但是我从没邀请他去我家,那是瓦斯亚的家。
柳西娅和他生了一个男孩,是一个健全的孩子,漂亮的男孩。他现在已经上学了,成绩很好。有一天,柳西娅和孩子走在大街上,感到自己慢慢到了下去。她中风了,就在大街上。“妈妈,你想喝点水吗?”“不,我只想让你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说完,柳西娅就抓住了他的胳膊。自始至终,柳西娅的手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一直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扳开。后来孩子也病了,上两个星期的学,然后在家待两个星期,接受医生的治疗。这就是他们后来的生活。
对于切尔诺贝利斯卡亚,这里的人在核电站工作了一辈子,许多人仍然会回到那儿做一些临时工,不过那里已经再也没有人居住。切尔诺贝利区的人都患有严重的疾病,有的甚至已经残疾,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们只要一想到反应堆会被关闭就会心生恐惧。除了核电站,还有谁会需要像他们这样的人呢?死亡会常常降临在这些人上,有时候,死亡就发生在那么一瞬间。他们就那么倒下了——有的人刚刚还在走路,转眼间就倒下了,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来。他们死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询问过我们这一切。没有人问我们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也没有人问我们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愿意倾听死亡,倾听那些令他们感到心惊胆战的事情。
但是,我要和你谈一谈爱,谈一谈我的爱人……
1986年,苏联和境外报纸的头条刊登了切尔诺贝利灾难涉事官员的审判报道……
据2002-2005年俄罗斯网络报,乌克兰实施了一项大工程。在覆盖于1986年损毁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四号机组的石棺之上,再建被称作“拱门”的新掩埋体。新掩埋体寿命已非三十年,而是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