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QQ语音闪出小龙久违了的问候。我问他:“在重庆怎么样?适应过来没有?”
小龙在那头迫不及待,兴奋地汇报他的近况:住处周围的环境、重庆小吃、新认识的朋友、最近闹过的笑话……等等。如同他每一次和我通话,叽里呱啦地一大篇。我间中插话,也照例是叽里呱啦地一大篇。
良久才挂断,身旁的我家老大好奇地问:“妈妈和谁说话讲这么久?”
“我的学生,就是那个José啊,”我起身给自己泡上一杯茶。
“可是妈妈!你们刚才一直在讲中文——”老大的表情简直可以算“大惊失色”,挺直了腰叫:“他的中文不会这么好了吧!”
我重重点头,是,小龙的中文就有这么好了。他是我整整十年的教学生涯里,最早的学生之一。我喝一口茶,不无得意地笑了。
走上大学讲台教汉语,与我而言是个偶然。十年前,美国的“汉语热”刚刚兴起。圣∙彼得大学的语言文学系应时顺势,决定增设汉语课,请周边高校的华人教授帮忙推荐任课教师。于是当时赋闲在家带孩子的我,便接到了西东大学亚洲学系的梁教授打来的电话,建议我去应聘。
我当时听了连连摇头,自忖并非汉语言文学科班出身,又没有课堂教学经验,到美国大学里去教汉语?怎么可能?
可梁教授说,第一,汉语是你的母语;第二,你有教育技术学的硕士学历;末了还要加一句:“你家老二也满周岁了,你还不出来为社会做贡献?!”
别的倒也罢了,最后这一句话令我哑口无言。我们这些新移民在番邦无根基无家底,要想营建私人生活的稳定感和安全感,单靠先生的一份收入终究不容易。且不论能为社会做多大贡献,我必须分担家计是真的。这一转念,我答应去试试。
结果两轮面试出乎意料地顺利,那年春季,我成为圣∙彼得大学现当代语言文学系的专聘讲师,受命开设“初级汉语入门”课。
上了讲台才知道,教外国人学汉语,绝不是单凭一点对母语先天的敏感就能应付下来的一件事。那是可利用的教学资源很少,我独自摸着石头过河,时常感觉捉襟见肘,那每周两节课上得很费力。
偏偏大学专聘讲师的课酬十分单薄,与我过去在银行里设计培训课件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家父是国内的老教授,打电话来问起,我都不好意思说出那个令人沮丧的数字。再用为此付出的时间精力来加减乘除一番,我不免坚定了骑驴找马的决心。毕竟,“教汉语”本不是我的专业,也不在我个人的生涯计划之内。
可此时正逢美国经济大萧条,失业率居高不下,重新找工作谈何容易。到期末,我班上的学生们要求继续学下去,又有一批新生注册了汉语课,系里便命我在“初级汉语入门”之外,加开“初级汉语进阶”。
2005年那个天高云淡的秋季新学期,当年的大一新生JoséGonzale,走进了初级汉语入门班,成为我的学生。
开学第一堂课,我照例讲课程要求,然后利用一些构字功能很强的象形独体字,比如“水、人、木、火、月、日”,介绍汉字形态和结构的特点,引导学生们初步了解汉语和他们母语的拼音文字完全不同的,内在的思维逻辑。
我讲解完这几个字的本义之后,把它们压缩成偏旁部首再组合出“休、明、林、从”等新字,让学生们猜字音或字义。学生们很聪明,反应也快,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汉语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难学啊!”他们随即兴奋地叫,霎时间天上的星星仿佛都落进了他们的眼睛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José活泼好动,特别爱笑,浑身是青春的、明朗的朝气蓬勃。那双大大的,眼窝深陷的眼睛,闪烁着这一片星河里最明亮的两簇光芒。
两天后的第二堂课,我用“永”字八法细讲汉字的笔顺和笔划,教学生们用毛笔去“写”汉字。José有些素描的功底,一上手,“画”出来的汉字工整漂亮得惊人。
过了一个周末到第三堂课,我一进教室,早已等在那里的José便站起来:“教授!原来汉语是这样Poetic!”
Poetic,诗意?!我错愕。且不论汉语是否确实有“诗意”,就凭他,眼下认识的汉字还不到十个,一个完整的句子都不会说,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
“‘永’字!教授,就是那个‘forever’的永字啊!”José紧接着解释。“这个世界上,万物都会消亡,只有大地和水能够永恒。不过大地是固定的、静态的,看不出变化;水却是奔流的、动态的,那种变化中的永恒更直接更直观。‘永’字的整体是‘水’,头上那一点是水滴,下面那一横是水的奔流不息!用‘永’字体现的‘forever’又有哲理又富于诗意,多么神奇啊!教授,您不觉得吗?!”
我瞠目结舌。不不,我从未觉得。“永”字,我们从小认得;《说文解字》里说其字形从水,我们也从小明白,却和他灵机一动的“觉得”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这一刻,古老的方块字被他的寥寥数语打磨得宝光闪耀。就像一只传过好几代人的旧瓷碗,平时用着毫不经意,某天突然被人鉴定出价值连城,不免捧起来重新审视,仔细端详。我打量着眉飞色舞的José,只“觉得”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时,大约也差不多是他此刻的表情。
“我真的很喜欢汉语和中国的一切啊,教授!我打电话回家问我妈妈,我真的没有一点儿中国血统吗?!真的吗?她能确定吗?!”他说着自己大笑起来。
José出身于西班牙裔的天主教家庭,从他开始往他家的宗谱上溯十代,恐怕也找不出和中国哪怕一星半点的联系吧?因为崇拜李小龙,他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做“耿小龙”。这个名字,成为他和“中国”之间第一个私人的、切身的关联。
每周五上午,是我固定的办公室答疑时间,小龙很快成为这段时间里最频繁出现的学生。他会尽量用中文连比划带说:“在唐人街昨天,吃一个‘dumpling’,哦,对,饺子!很好吃!不不,不是课本图片饺子,是一个很大饺子!”
我听明白了,告诉他:“那不是饺子。那种‘dumpling’叫做‘包子’!”
“哦,包-子-,”他习惯性地跟着我重复,用力去咬那个“子”字的音。
有时他也很懊恼。懊恼自己的发音不到位,造句总是出错,皱着眉头抱怨“有诗意有哲理”的汉语其实很难学。我便告诉他,中国人有句俗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只要坚持,他的汉语绝不可能越来越差,只会越来越好。
学海无涯,自古以苦为舟,小龙很快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对汉语和中国文化的兴趣,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美国私立高校的学费昂贵,大多数本科生都出去打工挣钱,减轻家中的负担。小龙的家庭并不富裕,可他很少去打工,把大部份课余时间花在结交华裔同学,去周边华人开的餐馆、洗衣店、杂货店找人聊天,或者去图书馆查阅有关中国的书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练习汉语或了解中国的机会。
有一首新流行歌叫《荷塘月色》,是他放给我听的;有一本美国记者沿郑和下西洋的线路重走“海上丝绸之路”的书,是他介绍我去看的;普通美国人概念里的中国茶一律等于“绿茶”,也还是他告诉我的……
从各种渠道获得的庞杂而碎片化的信息,与小龙脑子里的中国想象交织、叠加、积累,渐渐编织出他的“中国梦”的轮廓:将来要到中国去,要“登上古老的长城,成为真正的好汉”;要“吃遍所有和唐人街的芝麻鸡不一样的中国菜”;要留在中国工作;当然,还要“遇见一个又聪明又美丽的中国姑娘”,把她娶回家……
为此,从初级汉语的入门、进阶,到中级汉语的入门、进阶,小龙每个学期都在我的班上,从大一升上了大三。
某天,小龙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决定从经管系转到历史系,主攻中国历史。为了他和其他几个程度特别好的学生,系里决定增设高级汉语辅导课,还是由我来教。小龙这个决定,不仅惊动了系主任,更大大惊动了我。眼看着小龙的“中国梦”由零散碎片一步步合成夯实,形成明确的人生目标,我意识到自己对母语母文化的叙说,可以怎样影响一个异族年轻人的人生道路;而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又是怎样无法用工资单上的数字来衡量。
汉语课的注册学生数量稳定攀升,和小龙一样的学生逐渐多了。我加入了汉语教师的专业协会,得到很多资深同行的提点和帮助,课堂教学已驾轻就熟。日子在备课写教案、批卷改作业和课后辅导之间周而复始,出入于学生们求知若渴的目光里,琢磨着如何取得更好的教学效果,我根本顾不上另找工作这回事儿了。
美国大学生们的自主学习能力很强,阅读范围也很广,更兼专业不同,兴趣不同,带到课堂上来的问题便五花八门,往往和语言知识本身无关且出人意料:教授,“北京”什么时候从“Peking”改成了“Beijing”?为什么要改?教授,“Guanxi(关系)”在中国到底有多重要?教授,狗肉是不是真的很好吃?教授,孔老夫子究竟伟大在哪里?教授……
这些问题都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回答的了。他们的疑惑与好奇,他们的理解与误读,促使我回过头去考察中华文化在异域文化语境里被诠释、被接受的情况,去重新审视和估量古老文化传统的当代意义与价值。在这些思考的过程当中,我深感自己知识储备的不足,开始去攻读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士学位。
随着“汉语热”持续升温,新泽西州政府在威廉∙柏特森大学设立“关键语言研究中心”,培养公立中小学执照汉语教师。我被延聘去负责数门必修课程的设置与教学,半年后辞去了圣∙彼得大学的教职。
此时小龙也顺利申请到美国联邦政府的资助,作为国际交换生去台湾成功大学就读。抵达台湾后不久,他打电话来,说:“我在外面刚才吃了晚饭,要走回去宿舍。可是走了很久,不走回去。”
我担心起来:“哎呀,那你怎么办呢?”
他在那头哈哈笑:“我找公共汽车!我问司机怎么走,要回我的宿舍。他叫我坐他的车,不用钱啊,教授!下车了以后,再走十分钟到了。”
我放心了。他用中文的述说,尽管还夹杂着英文单词,尽管难免有语法错误,但他已经能够把自己要说的内容表述得很清楚,足以应付简单的日常会话了。
时间以学期为单位迅速流逝。小龙在台湾的学习期满后返回美国,从圣∙彼得大学毕业,到一家公立小学教汉语和中国历史。我则忙于一期期预备汉语教师班的招生和教学,一边查资料写博士论文。等我拿到博士学位,升了职加了薪水,小龙也终于得到重庆一家大学的通知,去那里攻读中国历史硕士学位并兼职教英文。
小龙和我的联系一直没有间断。他的口语越来越流利,学会了用QQ,至今坚持用中文写周记,每周五定时送来给我批改。他写下的内容以及遣词造句的能力,俨然可算得半个小“中国通”了。
整整十年。小龙初识汉字的惊喜还在眼前,我自己初上讲台的局促还记忆犹新,匆匆地斗转星移。十年间我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小龙堪为他们当中最突出的一个,却不是唯一的一个。我用汉字的点横竖撇捺,引导他们进入具有鲜明异构性的中华文化的霄壤间,让他们在其中孵化自己对中国的善意想象和热切向往。然后,太平洋那一端生养了我,滋育了我的土地,向他们次第展开历史的悠久与丰厚、当代的蓬勃与开放,最终让他们形形色色的“中国梦”,以各自的姿态嫣红姹紫地绽放。
整整十年。十年间我开出来的课从“初级汉语入门”,到“中华文化通识”、“电影看中国”、“英译中国古典诗词”,再到“汉语作为第二外语教学法”、“文化语境与国际汉语教学”……在太平洋的这一端,小龙和他的同学们用他们的梦想,牵引着我对中华文化充满骄傲的回望,肯定着我存在于这个位置上的价值。
从讲台上下到教室内外,从此岸到彼岸,他们的“中国梦”与我的“美国梦”,相互印证,相互交织,照亮了我们的心灵,也照亮了我们共同寻梦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