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杀掉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名字是我们刻意避开的字眼,那个人是我们刻意遗忘的存在。可是,一件事情,越是刻意遗忘越是清晰。时隔多年,我终于敢提起。

(一)

常乐死了。

父亲推开门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看着原本欢腾的滚油和鲜活的蔬菜们终究同归于尽不分彼此。

我举着铲子,父亲看着我,告诉我与我同班的小我四个月的表弟死了。

死在他家牛棚的梁上,被牢固的编织绳吊着。

父亲问我,你怎么没去送送他。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在父亲换了衣服要送常乐葬时我也没说带我过去。

我已经不大记得父亲那时候的神情、模样或语气,只记得他那双原本苍黄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母亲带着哥哥回家已经是天黑,我说,啊,饭刚刚好,我们吃饭吧。

我向来迟钝,像是生时被劈了一半魂,喜怒哀乐都体味得迟钝些,就像母亲接到电话时急匆匆出去、父亲回来时的悲伤压抑对我来说都不及“我还需要炒菜”这一件事。

母亲说,常乐走得安详,不见什么挣扎痛苦的痕迹,如果不看脖颈上狰狞的疤,会以为他在睡觉。

在母亲的诉说中我甚至能够描摹出常乐的样子,背景音是哥哥未曾停止的抽噎——因为小镇的学校人数不多,我们同级也只有两个班,常乐长得好看,就算只有十一二岁,但人类对于“好看”的追求似乎是贯穿一生的——眼睛闭着显出长睫毛,较大多数人白的皮肤干干净净,薄嘴唇遮住虎牙,有些瘦的身体静静躺着,除了没有呼吸,就像是在睡觉。

常乐的头七是何种状况、来了怎样悲痛的亲朋我已忘记,只有姨夫短短一周几乎全白的头发、姨母忽然消瘦的身材和他们难掩的憔悴印在脑子里。

他们的谈话里总是“常乐真是顽皮,竟然钻到‘套环’里玩耍,那样封闭偏僻的地方,连呼救都无人可知”云云。

我们几个孩子听着大人们的谈话,觉得世事不可料人命亦脆弱的同时,又很是自责——哥哥和表姐正是初三,紧张学习顾不上我们两个毛头孩子,而我恼于路途遥远不肯出门,若是我们能多多相处常乐肯定不会出事……

(二)

一晃八年,姨夫姨母又添了一对儿女,“常乐”亦不再是无人碰触提及的禁词禁地。

有天哥哥忽然说:“我告诉你哦,我后来想,总觉得,常乐是自杀!”

分明是只有两人的屋子,最后五个字他却忽然用一只手半遮脸,凑近我低声轻语。我亦是小心翼翼,说知道。

明明感觉有许多话翻涌几近喷薄,可最后也只是再无下文,各自回房。

那些像被迷雾遮起的过去忽然清晰起来:我仿佛是梦见又像是时光回溯到当年,我在班里收拾常乐的“遗物”,几个男生在不远处嘻嘻哈哈,也似乎指着常乐的位子放肆谈笑着什么,我忽的怒气心头,脸色涨红,眼含热泪,冲过去呵斥他们所为——常乐向来忠厚,甚至于懦弱,于是总被他们几个“痞里痞气”的男孩欺负,然而常乐离世,他们甚至仍能哈哈嬉笑!

倏忽怅然,想起当年总拿着长竹竿当教条,又把这“教条”招呼在“差生”背上的数学老师在我去办公室时,说起常乐的后怕——她说:哎呦,常乐这事儿一出吧,总觉得那教室阴森森的,都不大敢去上课了!又说:常乐也是的,学习不好,还粗心大意的!

老师说着这话,又在办公室张望四处,有一瞬间我看着她染了酒红色短发下的白发颇觉快意,恨不得她当时就被吓出个好歹来。全然忘了老师对我的爱护与赞赏。

(三)

如今再忆起,终于肯承认:大人们像是骗我们又像是自我安慰的话语下,掩藏了当时对常乐管教严格非打即骂这种教育方式的愧疚,我的怒吼掩藏了当年那些男孩们欺侮常乐时我的冷眼旁观。

姨夫姨母说:常乐是玩耍时不小心出的事。

于是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完全不去深究。

常乐懦弱,因为他的父母太过强势,他的人生甚至被安排到具体的言语行为上;常乐很笨,因为他成绩不好不受老师喜爱,不敢问也没人帮助。

然而我们只觉得常乐胆小,一点都没有男子汉气概,甚至自傲于自己有个天生适合“傻学”的头脑,无法理解常乐“连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

——一个个站在了“高人”的角度上,批驳着同样第一次做人的常乐。

常乐死时才12岁,连青涩懵懂的初恋都未有过,我还记得他笑时那两颗小虎牙,还记得我和他争论该叫我“姐姐”时的得意,记得他被老师训斥时的委屈,记得他被那些他认为的“朋友”调笑指使时的憨傻笑容……

原本,原本常乐应该磕磕绊绊考上高中,与那些“狐朋狗友”各分东西,期间也许能与那个“悄悄”彼此暗恋的姑娘水到渠成——也许不能,他腼腆非常扭扭捏捏,那姑娘很快会转学怕是等不到;然后他还是那样傻乎乎地汲取着知识,也许忽然开窍成绩一飞冲天,也许不能——背不了书做不会题的他依旧磕磕绊绊着;他选了文科,因为理科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并且他向来文静——也许不是,男孩子的成绩向来玄乎,说不准他迷恋上实验,体味到实验的魅力一头扎了进去;他开始高考,紧紧张张,哆哆嗦嗦——也许不是,环境能够改变一个人,换个学校的他因为清秀的面容和暖乎乎的性子很受欢迎,于是自信但仍内敛;最后他填报志愿,往后天高海阔,大展宏图——可他不能,在我一步步成长慢慢向梦想和自己的人生靠拢时,他仍然是安睡的样子。

就像网络上很火的一句话——当年我大他四个月,如今我大他九岁。

(四)

我向来迟钝,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竟迟钝至此。

可若说当真迟钝,我当年又怎么会怒火中烧斥责我们纵容了的同学?又如何会恶意地近乎诅咒地看待爱护我的老师?不过是因为无法接受事实,所以将全部的错归咎到他人甚至常乐身上,来去掉常乐的离世带给自己的愧与罪。又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秉着这样的想法,于是常乐成了禁词被封在角落八年之久,时间冲淡一切,我们终于肯开封,让那些见不得光的一角晾一晾。

常乐是自杀。

可是,那些自欺欺人的迷雾终会散去,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常乐其实是被钝刀子慢慢凌迟——而我们,都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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