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

      夜里在异乡给家里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熟悉的号码拨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打通了,又怎么也听不清楚,恍惚听说妈似乎病了,电话就断了,急的拼命拨号,却怎么也打不通,桥外老屋木头桌子上黑色的电话机落了一层灰......一下子惊醒了,狠狠跌落在黑漆漆的深夜里,在床上想了半天睁眼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梦,泪流了满脸,咸涩的泪水沙的眼睛生疼,琢磨着慢慢明白窗子在左边门在右边,我原来是蜷缩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妈一走已经18年,爸也走了10年,我已经早没有了妈家。

    多年来早已习惯把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亲友的、好友的、单位的电话几乎没有背过,而妈家的电话号码我却记得清晰,即使在梦里,8个数字一字不差,总想再拨一遍,听听有没有妈的声音,却真是不敢。

    妈家的电话装的挺早的,70年代中期,一部黑色的电话机,摆在西安桥外家里的木头桌子上,话机右边有摇把儿的,那时候我才四五岁个子小,铃声一响我去接,总得垫着脚儿,打出去也是部队总机班转出去,妈打电话的声音温和,眼睛望着远方,好像能看到很远的样子。电话那头链接的通常都是内线,有爸的战友高阿姨家,赵阿姨家。妈与人和善,常说,得记得人的好,姥一做了好吃的,经常招呼他们来家吃饭,还偶尔叫着小战士,来家看九英寸的黑白小电视。妈耳朵特别好,不常来的客人妈也能准确识别出是谁,妈还喜欢摸摸来家的客人穿的冷不冷,衣服厚不厚。

      80年代初电话渐渐普及了,我家电话换了带数字拨号转盘的了,妈眼睛看不见,起初我帮妈拨号,后来妈练习着自己也可以拨电话了。我觉得妈打电话的样子用现在的一个词形容比较贴切 ,就是职业化。

      妈眼睛好的时候是医生,不但勤于钻研医道而且写文章文笔流畅、思维敏捷,兴趣爱好也多,喜欢画画,无师自通 ,读书、写字也是喜爱,工作中还兼顾医科以外的宣传等事务。

      我珍藏着妈的几本日记,字迹娟秀,其间有妈画的插图,细心收集的简报,图文并茂,工整认真,字里行间能看到六十至七十年代的历史缩影,透过这些我能清晰感受到妈对事业的忠诚,对工作的挚爱,对美好理想的坚定信念和对质朴生活的不息热爱。

      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仔细寻找,能找到妈对爸的情感,1970年4月14日,妈写到“......相识,使我的内心感情发生了变化—是希望,力量,光影,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前程,鼓舞着我.......他—我最亲密的朋友和同志,而且,我的心是永恒不变的。”和爸一起走过这一生,妈无怨无悔,至死不渝。

      后期的日记字迹大起来,不大工整,妈的眼睛渐渐不太好了。

      妈失明后,虽然离开了热爱的工作岗位,针灸的水平却在慢慢恢复,这源于妈的勤奋,摸索着自己的穴位不断反复练习盲扎。大姑姥总念叨说是妈扎好了小波哥尿床的毛病,还有隔壁李大娘的头疼病,据说也是妈医好的;冰姐也总说老姨摸着扎针治好了她的感冒;看到这篇文字,晓非哥特意从深圳打来长途,电话里回忆小时候在我家的许多往事,难忘妈对他诸多的好,也治好了他小毛病,我却似乎听到了叙述时的哽咽。

      妈还学会很多眼睛好的时候没做过的家务事,让我长大以后一想起总觉得是个奇迹。我怎样也想像不出五彩斑斓的世界,在妈的眼前一点点消逝成一望无际的黑暗,不能工作、不能正常的生活,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亲人看不见刚出生的我.......妈是怎样在突然而至的黑暗里摸索着,在琐碎的生活里寻找光亮,在平凡而无常的日子里,瘦小的身体从容的为我们的家擎起一片天地,缔造生活的快乐,化解不期遇见的烦恼.......一想起来,心里不觉酸楚,更是钦佩妈面对一系列重创的勇敢和坚强,妈的胸襟宽阔而温暖,庇护我成长,一路阳光。

      现在回想在童年的记忆里,我好像从没有感觉到疾病给妈带来抱怨、软弱和阴霾,妈总说,人啊,得知足,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说着笑着就打败了日渐增加的病痛和不期而来的困难,妈是强大的。

      妈每天三餐前都有注射胰岛素,由于长期注射,肌肉形成大片大片的硬块。我有时帮妈打针,在胳膊、肚子、大腿等位置寻找可以注射的肌肉,看着青紫色斑驳的淤青,触摸到皮肤下的硬块儿,怎么也不忍心下针,妈也总笑呵呵鼓励我说没事啊,打吧,真的一点儿不疼。

      后来,姥爷年纪大了,生活不能自理,都是妈悉心照顾,手洗衣物被褥,家里的大铁皮洗衣盆特大,经常满满的一盆,无论冬夏,妈的手总搓得通红。妈和高龄的姥儿互相照顾,彼此相依,一起持家;妈和爸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家里的小院里有葡萄架,爸抽空种的豆角茄子韭菜黄瓜西红柿等各类蔬菜,还有院门口两侧盛开的芍药、格桑花儿、地雷、牵牛花儿,姥儿养的母鸡们四处溜达,下午我挎个小草筐儿,到鸡窝里捡热乎乎的鲜鸡蛋,到了晚上天一见黑,我就跟在姥儿身后,一人拿一个小树棍,院子里一吆喝,母鸡们就扑棱扑棱回窝里吃食,睡觉了......

      我的童年无忧无虑充满阳光,不知道是我的少不经事,还是妈的坚定和柔韧,在黑暗的世界里和爸一起给我一个阳光灿烂的童年,并伴我长大,让我在成长的路上学会珍惜家人,与人善良,不畏困难,像妈一样,心怀柔软,向阳而生。

      妈热爱生活,也特别聪明,干啥像啥。跟姥儿学会了揉面、揪饺子剂子,摸着面团儿两手轻轻一捏一揪,一会功夫一个个均匀大小的饺子剂子就摆了一面板,妈擀皮儿又快又好看,一片一片像飞出来的,不一会就堆个小山,饺子皮儿个个圆圆的,厚肚子、边儿薄,微卷着像一个个小碟子,足够姥儿和爸包饺子,姥爷坐在一边扒蒜等着吃饺子,我在一边儿玩儿面团,姥儿和妈一边包饺子一边唠嗑讲故事,讲的耗子精变成穿灰布衫的大姑娘帮忙包饺子偷饺子馅吃活灵活现,猫儿小黑或淘气或睡觉不离左右。

      妈干活儿麻利。在大木头菜墩子上剁馅儿又快又细,摸着拌的饺子馅儿也好吃,猪肉酸菜、韭菜鸡蛋馅我最喜欢。妈和爸特别热情好客,亲戚朋友,我的同学、朋友经常来家,各式饺子都是饭桌上必备的美味,一个大圆饭桌坐满了亲友热热闹闹。大家一起唠嗑,吃饭,包饺子,旁边灶台上黑色大铁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汤也是美味,姥儿戴着灰蓝色粗布围裙拿白底蓝条纹大瓷碗盛汤,总笑咪咪的说快喝吧,赶热乎,原汤化原食。

      现在,我也总喜欢给家人包饺子 ,在和面剁馅包饺子的细碎过程里,触摸到温暖的回忆,在品味饺子的美味里更珍惜亲情。

      妈特别喜欢西安桥外老房子的大玻璃窗,经常坐在窗前,听广播,一到下午四点就和我一起听孙敬修爷爷的小喇叭,面朝窗外,看向庭院和窗外的夕阳,我想在妈心里有一扇特别明亮的窗,能够看到五彩斑斓的世界。

      妈知道的多,故事、诗词、知识典故有不少,还勤劳。老房子窗台又宽又长,蓝色油漆斑驳的木窗棂把阳光分成好多格儿,一个格子里正好坐下小小的我。冬天,妈喜欢和我坐在窗台的阳光里,一人坐一个小棉坐垫,中间摆一堆松子,妈拿个小锤子砸松籽给我吃,一边捡松子仁,一边给我讲安徒生童话故事,教我背唐诗宋词,不一会儿就攒一小铁皮饭盒儿香脆的松子仁。

    妈爱干净,闲不住。春天,妈喜欢擦窗户,我帮着妈先用水一点点浸湿木头窗棂上糊着挡风的纸条,妈擦完一块玻璃总让我看看,有没有擦不干净的地方,神奇的是妈擦的玻璃就像消失了一样干净,我想妈也许是在清洗污渍的过程里看到了澄澈的蓝天和雪白的云朵。

      妈喜欢坐在窗边看向远方,眼神穿过玻璃窗,神态温柔,面带笑容。我好奇的问妈,在看什么?妈抱着我说能看见星星,金色的闪亮的星星,一群一群的飞,不论白天黑夜。我学着妈的样子望着天边,不论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都找不到会飞的星星。

      妈的眼睛大而且明亮,我能看见妈瞳仁里的我。小时候我伸出手在妈眼前晃,问妈看见我吗,妈说能啊,大眼睛双眼皮的,模样最好看了,妈有时候会伸出手细细的摸我的脸,说,就是好看。从小,大人们就夸我眼睛又大又亮,我知道,那是妈给我的礼物,是用她的眼睛和生命换来的。

      小时候我相信妈说的,她能看见我,因为即使在突然停电的时候,妈总是最快到我身边抱着我的人;慢慢长大后,我相信妈能看见我,是用心看见的,我是她心里的宝。

      我一直盼望有奇迹发生,希望有一天妈会真的看见我,看见这个突然变成黑色的世界重现光明,阳光明媚,万物生长,绿草如茵,看见她最喜欢的绿色。

      小时候妈喜欢给我穿绿色的衣服。记得我许多衣服里其中有一件,是妈好朋友丽君阿姨用当时流行的阿尔巴尼亚针法织的,上面有亮晶晶的玻璃纽扣,每一粒黑色纽扣里面嵌了金丝和银丝,特别好看。妈手巧,摸着给我编好看的小辫子,系粉红色的头绫子,我的头发又密又长。

      妈说头发太多不好洗,喜欢让我躺着洗头发。我躺在床沿儿,头发垂到水盆里,肩膀下垫着干毛巾,热腾腾的水汽和肥皂的香气让我晕晕的,天花板上的灯泡沾满了雾。妈坐在小板凳上洗两遍,一遍用肥皂,一遍换清水,妈端着脸盆换水的空儿我趴在床沿东张西望,妈端着盆摸索着去换水,灰色的水泥池子很高,铁水龙头里的冷水加上旁边煤炉子上小铁水壶里的开水调水温,是很费时间的,这个时候我可以趁机悄悄骨碌个滚儿玩一会儿。

      长大以后,经常给妈剪发和洗头发,最后一次给妈洗头是在医院,我在盆里打了温热的水,一点点打湿妈的短发。入院前刚给妈修剪过头发,妈说约同学来家聚会,大家都夸妈精神。聚会后的第三天,妈因糖尿病并发症突然昏迷。刚开始的时候妈呼吸急促,烦躁挣扎,偶尔有泪从紧闭的双眼滑落下来,后来的日子妈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平稳。整整15天的沉睡,妈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沉浸其中不知归途或是已近归途,妈紧闭着眼睛再没醒过来。

      我想,妈一定是去了那个有金色星星飞舞的地方,只是还舍不得我。妈躺着,像熟睡的婴孩,头枕在我的膝上,特别轻,发丝灰白,柔软细密,好像年轻的模样,妈的呼吸平和温软,似乎困顿在黑暗里无法醒来,不愿离开这个她深爱的世界。

      给妈洗净头发,就像小时候妈给我洗干净头发一样用毛巾反复擦拭,轻轻包裹起来,再轻轻放到枕上,我躺下来紧紧依偎着妈,就像小时候一样,在妈怀里睡觉特别香。妈那么安静,我多想她突然醒来,说,让我看看你,我的孩子。

      长大了,偶尔在外面洗头发也是躺着,店里妹妹手法娴熟服务周到,我闭着眼睛,洗发液的味道馨香,水龙头温热的水汽弥漫,我却矫情的想念肥皂粗粝的香味,想念红色鲤鱼游曳的大瓷脸盆,想念盆里热腾腾的水汽,想念妈的手指给我洗头发、搓肥皂的感觉,也想,如果能再有机会给妈洗个头发,擦个澡该多好。

      妈端着盆,摸索着走去换水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挥之不去。

      现在家里没有座机,手机很方便,除了接打电话,还有强大的互联功能,可我最近总想,该装一部座机,总不换号码的,安安静静的放在木头桌子上,想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听听妈的声音,告诉妈,我想你,特别想。

      过年了,妈,我更想你。

      我会好好的,经常包饺子,就是还是学不会揪剂子,我会做挺多好吃的,我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妈,天上人间,过年了,你也要好好的啊。


   

图片发自简书App



    【后记】母亲20岁在医科大学住校读书时患糖尿病;29岁与父亲相识,30岁结婚,31岁怀孕,糖尿病加重,为了保住腹中胎儿,开始注射胰岛素,不惜终身依赖;32岁生下我,产后糖尿病并发症加重,危及生命,在生死线上辗转一年治病求医,终因眼底大出血,33岁彻底失明,在黑色的世界里生活28年,过完60岁生日后不到一年离开。

      母亲不仅给予我生命,还给我一束光,照亮我的人生之路。

      仅以此文献给我最亲爱的母亲,也是最伟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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