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症与文学课
故事梗概:文学教授上课语无伦次,学生听得一头雾水。教授布置论文作业,30年来竟沿用同一个题目,而论文分数和课程的成绩早早已经被安排,最后一节文学课是怎样上呢?大家成绩又如何呢?
正文:
我自幼便患有一种怪病——恶心综合征,只要当我觉得周遭的一切无聊,无意义时我便会感到生理上的恶心。越是乏味,忍受的时间越长,症状越明显。
自从上大学后,这个病便沉寂了很久,直至遇到我的文学老师。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鼻托老式金丝眼镜,脚踏老式皮鞋,老得像他手中拿着的文学课本。他说起话来,语调极平缓,像一潭静止的水。间或泛起涟漪的是台下碎碎的交谈声,还有那清脆的淘宝提示音。
他开始上课了,我的恶心综合征又犯了起来,仿佛独立于孤舟之上,遗世于虚无之海中。他不慌不忙地读课本,读PPT,读他的教案,读诗。他溢出的声波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穿过虚无之海,拍打我所在的木筏。而他每读一字,船便晃一下,恶心症又加重了几分。有一次他提到iambic,他解释道是抑扬格,正文说的是Chaucer的诗用的正是这种格律。为了加深我们对抑扬格的理解,不知怎的,他又联想到国歌的节奏。文学真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中世纪的诗歌、四二拍的进行曲,抑扬格,英雄双行体,单是这些名词便足以织成一张绚丽的网。文学老师兴之所至,竟不罢休,不仅是位称职的朗读者,又是一位即兴歌手。他随即唱了两句,左手按重拍,右手打轻拍,便问我们感受到抑扬格了吗?我们面面厮觑。他又重复了一次,并加以解释,哪一拍是重拍,哪一拍是轻拍,如何体现抑扬格等…… “起来”“奴隶”“抑扬格”“双行体”…… 莫名其妙的术语,疏疏落落的掌声,浮潜于汪洋之中,此起彼伏。恶心症正在我体内急速蔓延,不到数秒钟,我便失明了,原本平静的海竟成了一片混沌太虚。我想这该是文学的魔力。
他的课从不考勤,庆幸一片汪洋之中仍有些许喘息的空间,尚未至于窒息。他把期末论文当作平时成绩。论文题目“论勤劳的重要性”,字数三千字,期末6.16交。
勤劳是否重要并不重要,勤劳与英国文学的渊源也远非鄙人之才学所能探讨。但是作业,还是得交。我上网搜索了一番,查到的总是些小学生作文,懒惰分子的悔过书。我眉头一皱,这怎能凑够三千字?几分钟后,我灵机一动,随即在Word黏了一份两百字的小学生作文,每句打散,各成一段,框架也就成了。然后抓取首句关键词,录入“废话生成器”中。这真是21世纪的又一伟大发明,只需录入一个关键词,几万字立即摆在你面前。这些文字不仅语法通顺,而且旁征博引文采飞扬,古今中外名言警句尽收其中。数万个词语,数千个句子砌成一个永无休止的环,绕来绕去,不知道指向何方。
每段都这样操作一波之后,论文的内容就填充好了,最后只需放入翻译软件里,便大功告成。如果想结构更严谨些,可以将每段的首句放进网上的paraphrase软件中,然后再插回原文段落作为conclusion。真是首尾呼应,浑然天成。我愿称之为“现代文明之杰作”,它虽未夺天工,却胜似人工。
交作业的时间到了。我敲了敲老师办公室的门,没人应门,便径直而入。那篇现代文明之杰作该放到哪里去呢?走到他的桌子前,并没有发现其他同学的作业,只有一本皱巴巴的英国文学鉴赏,和一张陈在桌子中央的便条:
期末论文请放到右方柜子,注意年份和学期,谢谢!
我不禁朝右方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偌大的架子,间隔成五横行七竖列,共有三十五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有巴掌大的标签记着年份,从左上的第一个格子1991年一直排到右下最后一个格子2025年。
我找到了2021年的格子了,在最右一列最高一格,格内共有两个文件盒,左边是上学期,右边是下学期。下学期的文件盒已有数十份论文了,我也把我的作业塞了进去。
“平均分 80”
我不禁好奇起来,为何2021年下学期的文件盒标签上写着“平均分 80”?明明本学期还没结束,我一下子糊涂了。我又看了看旁边盒子的标签,也是一模一样的“平均分 80”
2016 平均分80
2018 平均分80
就连2023年的格子里,空荡荡的两个文件盒上的标签都刻着几个字:
平均分80
一切都被安排得清清楚楚。三十五年的职业生涯,每年英国文学的分数,一眼看到尽头。文学果然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不但中西文化诗歌音乐可以相通,就连未卜先知的超能力也能归于文学门下。文学之妙,妙不可言。
九十年代那两列格子早已蒙上尘埃,文件盒里的作业纸亦已泛黄,边角也大多磨损,秀气的钢笔字迹写着: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Diligent(勤奋的重要性)
外面则又是两个文件盒 平均分80
千百份作业,千百个灵魂。不知道在格子里相逢的他们是何种感受。或者会蒙尘,会寂寞,会被遗忘。想到此我的胃又胀气了。不过他们应该感到欣慰,每年都能迎来新朋友,前辈晚生济济一堂。但是如果他们发现世上竟有千百种与他相似甚至一模一样,而这千百种现在就无声逼仄在他旁边,甚至企图一点一点填满这个书架,他也许会感到不适,愤怒,悲伤然后失望。然而我都不会,因为我交的是现代文明的结晶。倘若是欢喜,那是传统与现代的和谐交融;倘若是妒忌愤恨,则是人类在对抗虚无史上的一大胜利。想到此,我便心满意足笑了出来。
“你也来交作业”一把声音把我扯了回来。我未至於猖狂到不交作业的地步。
“是呢。”我收起那邪魅的笑容。
“打算下次什么时候来上课?”
“广州下雪的时候”
“那最好是下下周的周二晚上八点下雪。文学老师说他要补课,做一个复习课。”
复习课。我一听到这三个字便精神起来。众所周知,大学的复习课就是期末考透题课。文学老师忽地变得可敬起来,形象也霎时变得高大起来,一片混沌的海中,闪烁着点点微光,那是他头上泛着的圣光。人性的光辉。啊!灯塔!
上复习课的时候,我提前五分钟到达,生怕错过了几十个亿。为免受恶心综合征的困扰,我已做好充足的准备。我晚饭吃了极辣极辛之物,饭后喝了极寒极甘之茶,看了十个捧腹笑话,听了日暮山林的百种秋声。我有信心,恶心症不会复发。
八点钟到了,文学老师准时踏入课室。他先赞叹英国文学魅力无穷,后又感慨时间匆匆,最后预祝大家的论文都会有一个好分数。
他终于步入正题了,他打算用题目的形式梳理本学期的内容。本准备投影题目,他按了几次遥控,调试了几番之后,发现投影仪是坏的。于是驾轻就熟,神色平静道:“那本节课我就口述题目吧。我说,你们抄。”
大家颇有微词,但又无可奈何。他嘴里吐出的单词,像海滩边上的画,像秋日地上的叶,海浪一拍,秋风一吹,便没了。他讲到C选项时,我早已忘了题干问的是什么,更别论要明晰什么知识点了。
我的恶心症又隐隐犯了起来,虽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也难耐恶心的感觉。“玄学诗”“墓园诗派”“书信体”这些术语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中,时而露出水面,感觉似曾相识,可是待看清它全貌时,便早早沉入海中,叫人无法捉摸。我匆匆将所听到的碎片记到白纸上,然后再翻书。我找不到拜伦在第几页,只感觉到他是浪漫主义时期的诗人。
“同学,请问老师在讲第几页呢?”熟悉的问句。
“不知道。”熟悉的答句。
每个人翻到的书页都是不一样的。风一吹,书便翻到二十八页;浪一拍,书便翻到四十三页。翻书有时似占卜,八十八是吉数,四十四的那一页我早已撕了。问遍四周的同学,应该有一个会说道老师在讲第一百五十九页。还没翻到时,老师又不念书而去念他的PPT 了。
他虽说得不快,但是要专心听已不容易。我很艰难地记录着他说的题目,只感到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处处翻江倒海,头晕目眩。环顾四周,只见“民生各有所乐兮”,我病得更加严重了。只好求助于能立即舒缓恶心症的良药——手机。结果却是剩下2%的电。
我彻底死心了,以手捂嘴坚持下去。可是恶心症是会传染。只见另一个同学急速盖上书本,拎起书包,面容扭曲,作便秘状,三秒内便跳出了课室。我只好把我的口封得更加严密,唯恐传染别人。
关于文学时代的问题,他都一一陈述,先是什么时代,后到什么世纪什么时代,而这些我都尽量一一记录下来。某些题目是在太长了,也许是我们智商太低,他索性会讲:关于“失乐园”的主旨,选C就对了;而哈姆雷特的分析,则要选择最长的那个选项,因为其思想复杂字数多。如此一来,我的笔记便可以省下许多,连书也不必翻了。
老师很快就讲完了选择题,剩下的便是诗歌鉴赏部分,范围共有十二篇,考试指定该范围中的任意一篇。他是一位尽心尽责的好教师,从第一篇的标题开始一直读,打算连第十二篇的注脚都不放过。当然,他也把我们考试的答案读了一遍。
我边捂着嘴,边奋笔疾书。一个个单词,一段段诗句,盘旋于空中,浮沉于海里。我正想伸手去够,想把他们重重地按在纸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下子他们又游走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只好张开嘴,猛地吸一口气。头顶的诗句,四周的重点,一下子就被我吸到肚里去了。果然是个好方法。
旁边的兄弟也学起我来,目似瞑,意暇甚,单手托腮,口张得极大,像个“O”字,仿佛要将整部英国文学史都吃进去。吃饱了,便打了几声呼噜。这个烂人,竟然抄袭我。可恶!我往他桌上一拍,他便醒了,急急忙忙翻到二百六十五页。
张嘴。合嘴。张嘴。合嘴。我如畅泳于太平洋的热带鱼,在短短的一小时里,我靠这种方法,把十二篇英文诗歌吞进肚子里去。但是他们在肚里并不安分,互相争风吃醋着,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truth说它是最美,因为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Summer’s day不服了。我也没办法,对美并无概念,只得随他们争执下去,继续把嘴张到最大,尽可能吸收更多的信息。然而肚里却是翻江倒海,这种感觉一直传送到我的后门。我菊花一紧,盯着讲台上的时钟。谢天谢地我的老伙计,还剩3分钟就下课了。我一面憋着,一面小心翼翼收拾着。
“三!二!一!”终于到时间了。正欲站起来时,却发现文学老师还没讲完,他足足剩下一篇诗歌。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我像在路上赶去医院分娩的孕妇,十万火急。我终于忍不住了,马上提起书包,连招呼都不打,正想冲出课室。谁知刚跑到课室中央时,发出了连声巨响,如雷贯耳,响彻云霄……
没过几天,便要文学考试了。试卷发下来,果然和复习课上讲得一模一样,连选项的顺序都没变。谢天谢地!我不足半个小时就交卷了,监考老师走了过来,将我的试卷放进试卷袋中,试卷袋上分明写着几个大字——平均分80。
文学课也就结束了。有时我竟忘了文学老师的容貌,他若有若无,有时是某个人,有时是某群人。一片混沌之中,远处泛着点点微光,他从海中缓缓升起,那是他头上的圣光。
啊!灯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