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盛半杯水的玻璃杯,刚刚吞下的药片开始发苦了。啊,烫烫烫。
“阿玲啊,给你讲不要拿烫水服药,你要烧死了”
“太苦了,忍一下就好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吐着舌头,嘴角和鼻子鬼脸一般蜷在那张不大不小的脸上,腮红下掩着脸颊上淡淡的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抓了抓两边翻在外面的金色卷发,总有一缕怎么也收不回来,像是被夹在圣经里失活的落叶。看着失了神,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白面男人,245天,他还没回来,可是他的衬衣上的香水味一天比一天清晰。
她走了好多铺,带着那件湿水的衬衫,她问店员,你知道这是什么香味吗,我想要一模一样的。后来的二百天里,每个月她都会光顾同一家店,那是唯一一家,店员没有赶她走掉的。她记住了这个味道,这个地方,和那天在雨水里闻到的一样。那件衬衫已经不能再洗了,皂液浸泡着深深的蓝色成了天上下雨时候云的样子,但那香味却一直在。
她坐在便利店里等着午夜降临,今天的妆依旧不太精致,今天的三明治还是冷的,今天小票背面的数字又多了一天。
她的工作只需要夜晚出来,白天常常梦里醒过来就坐在窗台上穿着睡衣塞着麦克听歌,那随身听她一听就好多年。楼下不时有两口子吵架,胖女人揪着男人的耳朵,声嘶力竭地往上扬,“狐狸精啊,来看嘛,夜里看不清楚,白日好好瞧”,说着门像被风冲撞关了起来,连声音都被空气截断,剩余一片久违的宁静。今天是她的班,不下场的很少能排到挂满油彩的日子,只是今天特殊,今天人们讲merry Christmas。
今晚兰桂坊里到处是彩色的酒杯,彩色的灯球,彩色的圣诞树在黑夜里显得诡异又暧昧,人们在找拍挡,皮裙和纽带,吊肩和领结,戴眼镜的喜欢黑发,中分的喜欢大波浪,拿蓝色鸡尾酒的看上了旁边的红色阿玛尼。谁和谁有世纪之吻,在她看来,像是在做连连看,又像是拆盲盒。她拉了拉自己的小皮裙,回头对刚刚侧身贴过去顺便摸了自己一把的白胖子笑了笑,递上一杯500币的蓝色火焰。她继续摇摆着,像一只欢脱的猫,谁也抓不到,抬头却撞到了一片温柔质地的涤纶巾,酒从杯子里慌乱的跳出来倾撒在那片淡淡的香味里。她被这莫名的组合吸引地晕头转向,似乎是偷喝了那杯里的酒,她只定睛看着那张灯光下面白皙的面孔,和禁不住的醉逃到脸颊的红,他只是靠在舞池边缘,因为穿着和夜晚混淆的蓝黑色让她猝不及防地撞了一身。“啊...啊不好意思,这杯酒我请你喝好吗”,她说着递过去半杯映着紫红色的黑加仑,悻悻地打探那双眼,她从未见过的那种因为浸着像泪水一样的东西而发光的眼睛。“没关系”他拿过酒放在旁边的吧台,仰头吐出烟圈,他没有给她能继续说话的机会。她也没再走去其他地,站身边侧看这特别的脸,“有咩人告诉你你长得像明星?”,她的右脚绕过左脚碰了碰他的右脚。他看了一眼,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酒,杯子递回去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有咩人告诉你,男人的脚不要随便乱碰。”
随后他消失在黑夜里,她追着那股香味,走了一条又一条街,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绿灯,从华灯初上走到灯火阑珊,天下起了大雨。
“不要再跟着我了,今晚没空”
她开始跑起来,扯着他的衣服,“下雨啦衣服借我用用啦”,她偷走了那件黑衬衫顶在头顶,她开始在雨里奔跑,不时回头,“你追我啊,你的衣服在我这里,哈哈哈哈哈”
空荡的街道,大雨淋湿柏油路、青石板,铁皮桶被雨水抨击、喝着远处巨钟敲响了十二点。脚步声在逼仄的楼梯口停了下来,
“这衣服很贵吗”
“很便宜”
“那你为什么还要追过来”
“神经病”
她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她第一次知道,人在接吻的时候,原来眼睛可以睁开,也可以闭上。
她没来得及认识,没来得及问,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被席卷在一种难以抗衡的力量里,而她却因被那力量控制包围而感到安心。
那人来势汹汹,积聚已久的、裹挟着未曾言说的不可名状之喜悦与愤怒,抽象地像一股鱼腥草浸泡的药酒、像不由分说暴烈袭击的闪电、像欲望的洪流巨浪节奏混乱而霸道、就这样所有的热量交错和平行,擦肩而过、偶尔擦出五彩缤纷的火花,纷纷卷进她玫瑰色的温柔漩涡里,碰撞、抵消、渐渐平息。她来不及解释,便被眼前的男人控制在无法逃脱的囚笼里,甚至忘记了如何呼救。时间久了,她终于疲于混沌中挣扎的无力,迎合着那些有形、无形的喜怒哀乐。有一刻,她分不清身体和灵魂谁先脱离的,脱离她顽固的精神信仰:她觉得自己疯了,她竟渴望他爱她。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夜里的风,和白天窗外的风,也会不一样,夜晚的风更心事重重。他们默契的没有约定,没有讲过多余的话,男人还没醒过来,她看了看周围想找一个能留下记号的东西,连一支笔都没有。她想起了那股特殊的味道,她穿起湿漉漉的黑色衬衣,消失在霓虹尽头。
“那件衣服一定很贵,不然他不会追着我,他一定还会再来。”说着她看了一眼表,整理着打了卷的衣领,又喷了一遍包包里的香水。
“阿玲,明天还是老样子吗,小票给你留下啦”
“不啦 我明天就不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