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轭,这老物件,如今怕是没几人能叫出全名了。但凡养过牛、种过地的农家人,家里多半还悬着它——即便牛蹄印早已从田埂上消失,那只木牛轭,依旧静静倚在杂物间的土墙头,蒙着一层薄薄的岁月尘,却谁也舍不得往柴堆里扔。我独自对着这沉默的木家伙,心头的怅然像田埂边的草,悄无声息就漫了上来。
落满灰尘的牛轭,那人字形半米见方的框架里,究竟压碎过多少耕牛的自由?磨掉过多少鲜活的个性、滚烫的血肉、蓬勃的生命,以及那些沉得像田泥一样的呐喊?我说不清具体的过往,没法为那些低头耕耘、连呜咽都藏在喉咙里的耕牛辩白,唯有指尖轻轻拂过木轭的棱痕,喟叹一声接一声撞在胸口。牛轭两端,箍着浸过桐油的苎麻绳索,灰褐色的绳身被岁月磨得发亮,竟泛着一层冷硬的寒光。我盯着那光,分明看见“禁锢”“隐忍”“疲惫”这些刺眼的字眼,在木纹里悄悄蠕动。
牛轭,是耕牛拉犁拽车的专属家什,俗称牛构头、牛索头,也有地方叫牛鞅子、牛酿子。顾名思义,它稳稳架在牛的脖颈上,死死扣在肩胛骨的凹陷处,是牛与犁铧之间硬生生连起来的“桥”。人字形的木轭半米来长,双棱削得利落分明;两端各钻一个约3厘米的圆孔,供苎麻套绳穿引,套上牛身,就成了农耕里最牢固的“搭档”。
牛轭多挑桑木、槐木、榆木等这些硬木打制——木质紧实,禁得住牛肩日复一日的顶撞;也有用构树、杨树凑数的,却脆得很,拉不了几趟犁就会在轭身裂出细纹,没多久便折断。最简陋的牛轭,是农家人随手从山里扳来的树叉,弯得像半个月亮,削去枝桠、剥净树皮,用砂石粗略磨掉毛刺就能用,只是尺寸难称合适,往往磨得牛肩发红,血珠顺着木轭往下渗。若想觅得一块好料,得有双识木的慧眼:在密匝匝的树林里找出合宜的树叉,砍去旁生的新枝,专门培育主干,这是慢功夫,往往要等上三五年,才能砍下来打制。心思细的农人,会特意请老木匠上手:挖榫头要严丝合缝,凿洞眼要大小刚好,穿绳处还要用砂纸磨得光滑,多道工序下来,木轭不仅结实耐用,握在手里还透着庄稼人做事的实在劲儿。
牛轭套在牛颈与牛肩的衔接处,两端圆孔里各穿一根粗实的苎麻耕绳,牢牢绑在木搭杠(也称后杠)两头;后杠中间焊着一对铁环,犁钩一挂,就把牛的力气和犁铧连在了一起。耕牛的每一分力气,都要通过牛轭压在肩胛骨上,再顺着耕绳传到犁尖——牛肩的皮肉,是农耕里最吃劲的地方。为防牛轭滑落,底下一侧的圆孔里会拴一根细麻绳,从牛脖子底下绕过来,再系到另一侧圆孔上:系太紧,勒得牛喘不过气;系太松,一拉犁就脱落,全凭农人的手感拿捏,差一分都不行。
待耕绳拴牢,木轭稳稳架在耕牛粗壮的脖颈上,“驾去——”的吆喝声一落,拉犁拉耙、翻土碎泥,就成了耕牛唯一的使命。牛轭死死压着肩头,脊背上还悬着晃悠悠的鞭子,耕牛哪里敢有半分迟疑?它能停下脚步吗?不能。有了牛轭,耕牛只能在鞭子的影子里躬身,四蹄踩实厚土,找准用力的支点,一步一顿往前挪——唯有这样,犁铧才能划破土层,铁耙才能耙碎泥块。
是牛,就得被牛轭捆着;是牛轭,就得把牛的野性圈起来。可这冷冰冰的木家伙,偏偏最让人心疼:耕田时,牛脖子上的肌肉绷得像鼓面,青筋根根暴起,农家人挥着鞭子,吆喝声混着牛的喘息,在田埂间回荡。为了一把带着露水的青草、一捆晒干的稻草,或是半瓢喷香的棉饼,牛常常累得口吐白沫,卸下轭就瘫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再好的草料也嚼不动几口。它从不叫唤,只睁着那双浸着水汽的大眼睛望着农家人,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那份沉默,比哭嚎更让人心里发紧。农家人都懂,牛通人性,知道春季要播种、秋季要收粮,节气不等人,再累也肯使劲——这是牛的命,也是农家人的命。
春种夏收、秋收秋播的日子,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地里的活堆得像山。农家人披星戴月,牛也跟着连轴转:拉小麦时,蹄子陷在麦田里;拖稻谷时,身上沾着湿漉漉的谷子;耕新田时,泥巴裹满四肢;耙碎土时,铁耙的震动顺着耕绳传到牛肩。它踩出的泥印一串接一串,身后翻涌的泥土像一朵朵黑色的花,花苞里裹着的,是农家人盼了一整年的金黄收成。等到日头沉下山坳,农家人牵着牛往家走,卸下牛轭的那一刻,才看见牛的脖颈上早已磨得通红,细密的血珠渗出来,和汗水、泥土混在一起,糊成一片。这时,农家人的眼圈总会泛红,蹲在牛棚边半晌不说话,末了从屋里端出半碗菜油,指尖蘸着,轻轻抹在牛肩的伤口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疼自己的孩子,再把刚割的两捆嫩青草搁到牛嘴边。牛儿望一眼农家人,慢慢低下头,青草在唇齿间轻轻晃动,细碎的咀嚼声,像是在跟农家人对话,说“不疼了”。
农家人待牛,向来疼惜得很。他们把牛当成家里的一口人,春耕秋收全靠它撑着日子。冬天落雪时,农家人会把牛棚的缝隙糊严实,夜里常起身到牛棚查看,摸一摸牛的耳朵,生怕牛冻着;要是天太冷,还会在牛棚里烧一盆炭火,火苗跳着,把牛的影子映在墙上。做牛轭时,农家人更肯费心思:把轭身削得宽宽的,用细砂纸磨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摸上去滑溜溜的,不硌肉;还会从箱底翻出旧蓝布衫,撕成布条,一圈圈缠在轭上,做成个软和的“垫子”。这样一来,牛拉犁时,脖子就能少受些罪,再也不会磨得血肉模糊了。那些年,牛是农家人的命根子,农家人靠着架着轭的牛,一犁犁翻耕出希望,一耙耙碎平了坎坷,一趟趟把收成拉回家,把屋顶的炊烟熏得暖融融的,飘满整个村庄。
我曾见过牛流泪。硕大的泪珠从它眼角滚下来,沉甸甸的,砸在地上的尘土里,溅起一小团灰雾,很快就洇成一个深色的小坑。农家人和我都别过脸,不敢看那双眼,只低着头沉默。农家人忍不住伸手给牛挠痒痒、逮虱子,指尖抚过牛肩的老茧,可屋檐下,那只木轭正闪着冷硬的光——是谁发明了这物件?成了牛一辈子挣不脱的桎梏,也成了农家人一辈子卸不下的牵绊。沉默的牛,它心里到底装着多少说不出的苦?
有时我也会想,耕牛或许生来就是耕田耙地的奴才命,又怎能摆脱牛轭的囿限和禁锢?为何牛轭一套上,再威猛的耕牛也只能低头顺从?若是没有牛轭,牛会不会在田埂上撒欢奔跑,活得更自在、更有劲儿?千百年来,牛轭磨平了牛的棱角,驯服了它们的野性,让这些生灵只能乖乖服劳役。不知是谁在历史里造出了牛轭,曲木箍身,恰似给孙悟空套上的紧箍咒,从此,牛便没了脾气,埋头耕地、埋头拉车。有了牛轭,牛有了用武之地,可它,也是农耕里最残忍的一个物件。
如今,拖拉机、旋耕机轰隆隆地开进了田地,成了新的“劳力”,牛渐渐从田埂上隐退,可农家人还是舍不得扔了牛轭,依旧把它挂在杂物间的墙上,让木轭的影子落在墙角,守着空荡荡的牛棚。有小孩子扯着老爷爷的衣角问:“牛都走了,留着这破木头干啥?”老爷爷瞪了孩子一眼,没说话,手却轻轻摸了摸墙上的牛轭。一旁的老奶奶叹口气,声音轻轻的:“傻孩子,这牛轭啊,是咱农家人的根,是地里长出来的念想呐。”
哦,这枚刻着农耕印记的牛轭,专为耕牛而生,仿佛从被打制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它一生的宿命。它挂在墙上,像一段凝固的农耕岁月,也像农家人心头抹不去的印记。如今再看它,木轭上的木纹更深了,那层寒光依旧在,只是多了几分温柔——它不仅是农家人的念想,是土地的记忆,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提醒:人生这趟路,谁不是像农家人和牛一样,肩扛着无形的“牛轭”,一步一步,在风雨里负重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