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覆巢之下
山路崎岖难走,就算二人再心急如焚,等下到山底,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转过村前一片密林,终于看到了村口的画亭。
铁珩只觉一盆冰水从头顶灌到了脚跟,浑身的血瞬间冻成冰凌。
他寒战一般颤抖起来,抖得几乎拿不住弓箭。
眼前,已经没有村庄。
掩映在密林间的那些房舍,如今全着了火,大树烧成一个个巨型火炬,灌木沿烧成一条地龙。整个村子如同被放在烤架上的肉,烧得噼啪作响,浓烈的黑烟夹着火星扶摇直上夜空。
家呢?他的家呢?他们的家呢?
铁珩疯了,跌跌撞撞跑过去。他的家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火舌慢慢舔舐着梁柱,随风摇荡,如同死神扇动的翅膀。
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一切一切,全都在火里烧着!
双亲的卧室,厢房,厨房,都已经塌了。书房有四壁通天的书架撑着,形状尚且完好。他管不了那么多,一头撞了进去,瞬时被大股浓烟裹住了,呛得睁不开眼睛。
飞舞的火星扑面而来,手指触到哪里,都是痛入骨髓。
焦黑的残木亮着金红,炫热逼人,身陷其中,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琴台,哪里是书桌,哪里可能有他最关切的人……
风吹火势,黑色的影子也随之扭曲闪动,仿佛依然有生命存在。
他不敢放过一丝希望,忍痛四处寻着,但不管怎么找,烈火中却始终没有一点声息。
“铁哥哥!”岳朗叫声凄厉地刺进他耳朵。抬起头,梁柱发出格格声,已是摇摇欲倒,他紧着两步跳出来。
“哗啦”一下,整个书房轰然崩塌。
火热的烟灰荡起老高,他喘不过气,火苗烧焦了头发,烤糊了襟袖,铁珩犹自不知不觉。
他的家,只剩断壁残垣,一片焦土!
铁珩双膝一软,跪在烫人的地上。
岳朗抢上前帮他把身上的火扑灭,紧紧抱住再不松手。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个噩梦,是他在山上等猎物的时候睡着了!
一定是!
然而被烫伤的双手疼得钻心,又怎么可能是个梦?
铁珩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再次起身在房前屋后到处找,终于在半焦的梧桐树下找到一具尸体,半天才认出是家人陈成,半边脸已经被砍没了,残了的右手向前探去,却再也够不到不远处的半截断刀。
陈成曾经是伯父铁霭的亲随,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勇,涿州之战后伤了手被铁霖收留在身边。他总是叼着烟袋看铁珩打拳练剑,偶尔兴致起来时动家伙给他露上两手,铁珩也不能轻撄其锋,算是个身上有本事的。
如果连他都遭遇不幸,手无缚鸡之力的双亲和其他人如何能够幸免?
书房还在拉杂地烧着,满满一屋子书大概可以烧上很久很久。
一个声音在心里轰雷般响了一遍又一遍:死了,他们一定全死了!否则,父亲对这些书籍视如性命,岂会烧成这样还坐视不顾。
麻木之中,只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襟。
他低头,岳朗正仰头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睛睁得极大,张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岳伯伯家……
铁珩咬咬牙,拉起岳朗又朝村子那一边跑去。
路上经过的房屋,无不烟火滚滚,小河中更是浮尸累累。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形状狰狞的死人。一些女尸赤裸着身子,衬在黑蒙蒙的地上,耀目般的霜白。
四周喧嚣,只有火焰大力撕扯木头的噼啪声,伴着他们孤独的脚步。
没有一点人声。
死寂。
岳家偌大的一片房宅也被烧成白地,高大的门楣倾倒,老仆人封伯半埋在门口的瓦砾中,颈中横插着一支羽箭。
院子正中的空地上,是另一个小小的身体,浅碧的衣衫,绣满银莲花的罗裙……
即使是如此的暗夜,也无法掩饰她背心那片狰狞的黑红。
铁珩侧身想挡住岳朗,只听他极轻地呻吟了一声:“清清……”
岳朗梦游一般走到清清身边,轻手轻脚把她翻过来,像是怕惊醒了妹妹。
清清大睁着双眼,一脸惊恐,早已死去多时。
岳朗摸着清清的脸,慢慢坐在地上,铁珩伸臂把他抱住,搂紧脑袋,两个人抖成了一团。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他们只去了一趟后山,回来就天翻地覆。整个村子,只剩他们两个还活着?
岳朗闷在他怀中,声音含含混混:“为什么清清睡着不说话,她胸口疼吗?”
铁珩忍着心中的绞痛,摇头道:“她再也不会疼了。”
岳朗双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可我刚才答应她,下次带她一起去打猎……”
铁珩抱着他的脑袋,与他额头相抵,彷佛这样就能借给彼此力量:“小朗,你想哭就哭吧。”
岳朗呆呆的,半晌才摇头说:“爹说过,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我不哭。”
月光惨淡,映在他们身上,被残余的火光染成了暗红,一如满地粘稠的血肉。
就在这死一般寂静中,远远传来一点悸动。声音起初还很细微,后来越来越响,纷繁杂沓,淹没了一切。
脚下地面也随着微微晃动,铁珩一震,推岳朗起身,岳朗却抓住清清死也不放。铁珩一把抱起清清的尸身,拉着岳朗,钻进旁边尚存的林子里,伏身在茂密的灌木丛中。
马蹄声越来越响,火把远远地连成一串鲜艳的黄点,上下窜动。不多时一队军士骑马跑来,他们大约有五六十人,一水的黑色铁甲,佩着长弓弯刀,个个生得虎背熊腰,领口袖口镶着油光的皮毛。
刀刃箭锋,闪着清冷的月色,映着他们剃得乌青的头皮,还有顶心和脑后晃动的发辫。
领头的将军马鞭一扬,一队人立刻停下来,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是训练极为有素。他拿鞭子指着眼前一片废墟,叽里咕噜说着铁珩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他身后的人从马鞍袋里掏出个东西,讨好地送到他手里。他高高提起来,凑到火把前细看。
火光映衬下,手中散出五色的光芒,更显得流云漓彩,晶莹澄澈。
是清清的琉璃珠链!
岳朗嗓子里发出“嗷”的一声,像呜咽又像嚎叫,如同一条受伤的幼狼,一挺身就要冲出去,幸亏铁珩眼明手快抓住他,死死捂住嘴,不让他再发出任何声响。
岳朗拼命挣扎着,铁珩用尽全力禁锢着他,突然烧伤的手指被岳朗一口咬住,疼得几乎叫出来。
鲜血顺着岳朗嘴角往下淌,男孩眼里全是野兽的血光。
看得铁珩一口血气扼在喉咙口,如何也咽不下去,五内几乎都烫熟了。
可这个时候出去,岂不只有死路一条?
铁珩什么顾不上了,把整个身子都压在岳朗身上,疼死也不放开,牢牢地箍着发疯的男孩。二人无声地挣扎了好久,终于岳朗眼睛一梗,晕了过去,伏在他怀里再也不动。
手指血肉模糊,铁珩却依然不敢松开,狠狠把岳朗的头压在胸口。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堵着嘴,哭得无声无息,痛彻肝肠。
一队一队士兵仍然络绎不绝地从村头出现,彷佛一群又一群不祥的黑鸦,携着铁和火,血与泪掠过他们的村落,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此地绝不能久留!
铁珩背起清清,抱着岳朗,伏低身子慢慢挪动,消逝在黯淡的密林中。
夜色浓湿粘稠,如同他手上的血,浸湿了一切。他脚步越来越快,沿着山路一直走到林木的最深处,见不到火光,听不到一点马蹄声,才松了口气。
夜虽然静,却仍然危机重重,如今他们的性命都在他一人手上,一步也走错不得。
他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两家父母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身为人子,生不能养,死不能葬,此时痛得锥心刻骨。却也只能硬起心肠,不去想这些。
铁珩轻轻放下岳家兄妹两个,拔出腰间的长剑,割下衣襟包住双手,开始在树下挖土。
岳朗慢慢甦醒,也不说话,呆呆地坐在一边。
不多时,已经挖好了一个坑,铁珩为清清合上双眼,拿袖子给她擦脸,可是那些血已经干透了,根本擦不掉。他只好帮她整好衣服,轻轻放到坑里,从自己衣服里面撕下一块干净的布,盖在她脸上。
岳朗在草丛中摸索一阵,采下几朵野花,插在了清清的头发上,又在衣袋里找了半天,翻出一颗带着花纹的石弹子,还有几枚粘在一起的蜜饯,分别塞进妹妹冰凉的手里。
他也不哭,还是呆呆地看着。
过了良久,铁珩才拉开岳朗,捧起泥土,轻轻放在清清身上,像是害怕压痛了她。不多时堆起一个小坟头。
两人站在这简陋之极的坟边,秋风瑟瑟,吹动着树叶,也吹动他们单薄的衣裳。铁珩搂着岳朗瘦小的肩膀,狠狠心,跪下身与他平视:“家已经烧了,我们现在得马上走。”
岳朗木木地点头。
可他们能到哪里去呢?只怕是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先离开再说,铁珩眉头痛楚地耸动一下,指着家的方向,轻声说:“再磕个头吧。”岳朗跟着他,像个木头人一样跪在身边。
铁珩紧紧扣着膝下的泥土,默念道:“爹娘,儿子不孝,这就要走了。”
蓦然之间,父亲从来不显露出来的慈爱,对他种种不言而教,母亲温柔美丽的面容,像无尽的潮水,一叠一叠掠过心头。
而从今后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铁珩一次再次额头叩地,滚烫的泪烧灼着干涸的双眼,一滴滴落在故乡的泥土里。五脏六腑都已冰凝,唯余心中一道烈火翻动不休。他多想放声痛哭,撕裂喉管,永日永夜,泣尽而继之以血……
过了今晚,连放声哭泣都变成不能想的奢侈。
和他跪在一起的男孩,从今开始,都是他的责任,也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铁珩伸袖擦干眼泪,拉起岳朗,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离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