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灵魂两个伴》
嘴碎的婆娘又锈在一起说闲话,真是欠揍,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整天鼓弄是非,老先人的话就没错说,狗旺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用眼睛瞪了一下,气呼呼地说,随后转过头去看脚边长出的茅草,从烟袋抠了一撮烟叶,烟叶干黄干黄的。狗旺拿在鼻子享受似的嗅一嗅,结果被呛到了,打了口响亮的喷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这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在村里抬头的东西,每到四月份,种旱烟的时候,他家的烂门槛就会被磨低,但是他还是很乐意的。要是谁借了铁锨,还时他会仔细地摸摸哪块被磨凹下去了,如果凹下去了,他的脸立刻变成一团乌青,心里不停地咒骂:不知道惜护别人的东西。相反没有问题的话,他的脸堆着笑说:急啥哩!自家的东西不着急还。奇怪了,村上的旱烟就他种的抽起来劲大,西北的汉子就好这劲大的,软绵绵没劲的是遭人嫌弃的。
晌午,饭熟了,盛一老碗油泼面坐在院里的槐树下大口大口地吃,头上热汗涔涔。美滋滋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多好呀!这是他在业余的时间里常常感叹到的,与过去的日子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到一块去,逢人就说,也给自己老婆说,可是他老婆总是一副想听不听的样子,让他很生气,用他先人留下的话来说,欠收拾。
今个闲得慌,后晌去地里转了一圈,走在小路上,手里提着一把开花菠菜,旁边跟着自己影子,太阳金黄金黄的,里面像渗了几缕血红的丝跟他脸上的一个色,不过人家是挂在空中,他的印在硬黑油光光的脸上。看到田畔的草绿绒绒的,杨槐的嫩叶子密密的,他萌发养羊的想法,是切合实际的,越想越激动,加快了步代,将羊在脑子里繁衍成一群,自己走在前面,一群羊跟在屁股后面。回到家,两个婆娘在炕上,她们看见狗旺回来,放下刚放到嘴边的瓜子,溜下炕,靸着鞋急匆匆地退出了狗旺的视线。他黑着脸问婆娘:你们谝啥呢?“没谝啥,你出去没听人说,水峰他妈给青云他大上身了”,婆娘一脸兴奋,“啥时候的事?”惊诧的表情。“后晌”。
狗旺沉浸在悚人的故事情节中,坐在婆娘一旁认真听教,一往的严肃丢在粪堆,和臭气搅和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熏得鸡圈的鸡乱飞。“青云他大(爸)让水峰他妈给青云他妈捎话,青云他妈哭哭泣泣去水峰屋里,看见水峰他妈身子一直颤,就放开胆子问‘你害别人干嘛,人家又没惹你’。水峰他妈说:我想见你了,其实是青云他大说的。青云他妈问:你说你的死到底怪不怪我,这几年我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几个娃也怪我,我活得破烦的很。水峰他妈说:怪我自己把我命早早送了,我也后悔。说完后水峰他妈头痛栽在了地上,像一堆稀泥”。婆娘说完了。狗旺愣在炕沿上,忖思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原来怪老汉”。他好几天都处于愧疚之中,错怪了青云他妈,谁心再毒还能害自己亲亲的老汉,娃他大,不过他宽慰自己错怪就错怪了,人都那样说,家家户户都说,大人小娃都知道,声音大的被风吹到了周围的村里,又经过村里的风吹进了人的耳朵里,一个传一个以致于熟悉的人见了面,开口就是你村上谁谁的故事。
这几天的天,没有精神。太阳躲在厚厚云里,不小心露出的一线光束,不一会儿就会被乌青的拳头打得不敢出来,为了博取同情,悄悄地滴几颗泪珠,落在蹚土上,溅起一阵灰尘,这样的效果并不明显,人们还是低头,叹气。憋屈得慌,在清明节的时候,定要发泄一番,让人们对我心存敬畏。人们赶趟儿给老祖宗烧纸钱,火刚点着同人们的希望一样燃燃升起,豆大的雨噼里啪啦打湿一沓沓纸钱,人们狼狈地逃走,剩下煴煴的烟独自斗争,最终也被雨征服了。过了清明节,青云他妈病了,蔫蔫的像臭了的黄瓜,又软又黄,躺在炕上动不得,儿媳妇守在眼前伺侯。邻居来了,叫半天才睁开的眼,眼皮上像挂上了秤砣,很费力。眼睛里的光是飘着的,嘴不停地动,贴近才能听清说什么,经过四舍八邻的汇总,她说的大致意思是:昨天晚上,青云他大用自行车带我去赶集,路是黑的,摊子是黑的,连饸饹都是黑的,我说面都是黑的,咋吃呀!你吃,我不吃!青云他大说,你不愿吃就先回去,我一会儿回来。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们来了。
清早太阳还未照进院子,才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空气冰冰的,有点冷,站在石阶上能望见缭绕的炊烟。外面拥满了人,搭帐篷,泥炉灶,熙熙攘攘。狗旺盘腿坐在炕上,咂着旱烟,自言自语,人世咋这么浅薄,这才四五天不见就一个地上一个地下,老天爷要人命真方便,下了炕穿上鞋,甩甩袖子上的土,给婆娘说:我先去帮帮忙忙,远亲不如近邻,好好送送青云他妈,毕竟当了二三十年邻居。狗旺捡了倒脏水的活,忙活了一阵,坐在帐下沏了一壶茶,自酌自饮。过事其实就是过是非,没有是非的事是不精彩的,平淡的事容易让人遗忘,提不起兴趣,找不到生活的主题和意义,只有在跌宕起伏的故事中,人们才可能有幸发挥出超乎自己想象的东西。言之所以成为流言是因为它传播的速度之疾令人汗颜,语之所以成为蜚语,首要归功于人无穷的想象。话说到这,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的,不然会失去一大堆粉丝。青云家的院子里此刻闹得正凶,说是鸡飞狗跳不为过,用旁人的话:“一窝乱”。狗旺依旧坐在昨天喝茶的地方,茶水换成了饸饹面和一碟红红绿绿的凉菜,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头上不停地滴水,对准的当是洗头发,没对准的和在了油红的碗里。狗旺吃自己的,谁也没理,也没人可理,帐下除了他,尽是病残的,没说老,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已归于老的行列,身子虽健朗,可心总是不舒服,有一口气闷在胸口,怪难受的。跟青云他大死的那一后晌说的话一样,干啥活,不干,谁吃谁弄去。一脚把老婆从沟底拽上的羊给踹了下去,拉了老婆的衣襟回家,老婆咕哝,你又耍酒疯,糟蹋人。天快黑了,老婆出去寻羊,回来青云他大平躺在长椅,一骨碌坐起来,拿着敌敌畏,边喝边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吓瘫了老婆,夺下农药瓶,嘶心裂肺地冲门外喊人,与她干柴般的身形是不相符的。急匆匆被抬上救护车一溜烟的功夫就消遁了,传回村子的消息是赶紧找片空地,停放尸体。他卧在寒秋的田头,裹着白色的布,野狗晚上在周围不停地转圈,找漏洞,白天待在麦垛里,一声不发。
昨夜,狗旺去看了青云他妈最后一面,像一架骷髅躺在殓床上,一张青黑的枯皮包在上面,没敢去多看几眼,夹着烟袋就出来回家了。雨越下越大,狗旺头上的水似条蜿蜒的小河,顺着脖子流进了衬衫。他一口气喝光了愈发淡寡的汤水,用手擦了嘴,向雨里唾了口涩涩的痰,淋着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