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娘,往镜头看。” 今天是夏沐风拍婚纱照的日子,本就生得端庄的她,盛装打扮下像个精心烧制的光滑瓷器,美的不可方物。
可镜头前的夏沐风却心不在蔫,眼神不停躲闪着,不愿正视面前的镜头,像是里面藏能够偷人魂魄的怪兽。
“新娘看镜头,笑一下。”摄影师语调上扬,显示出不耐烦的意味。
夏沐风的未婚夫老宋熬夜挑了很多网红打卡地,近到丽江,远到夏威夷,囊括了很多称之为人间天堂的地方,想让夏沐风从里面挑一个来作为婚纱照的拍摄地,夏沐风看都没看,就说要去她曾经的大学去拍。可现在疫情虽然已经基本控制,但还正处于防控时期,学校并不允许外人进入。老宋对着夏沐风劝了很久,可夏沐风就撂出了一个字:等。等到疫情防控结束,等到学校允许校外人员进入,等到他们可以去拍婚纱照。可没人知道要等多久,老宋动了肝火,可他也只敢怒不敢言,他怕他轻轻一吼,眼前的这个花瓶一般的姑娘就啪的一声碎了。
就这样,婚纱照越拖越久,随之延后的还有两人已经定好的婚礼。
终于,在等了大半年之后,学校对外开放了。
一行人趁着周末来到学校,对着器材好一顿收拾。
摄影师为了采光,找好角度,像摆玩偶一样将夏沐风和老宋摆在正对太阳的位置。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了七月的模样,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热烈的阳光包围着冷冰冰的夏沐风,恍惚间,夏沐风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林晓站在太阳下,正对着她咧嘴笑。迎着刺眼的阳光费力看去,想要仔细分辨出什么,想要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林晓是夏沐风大学时的男友,师范专业,大学毕业后去贵州山区支教一年,在一次家访途中遇到了大雨,车子打滑,连人带车一起滚下了数百米高的山崖。也就是从那时起,夏沐风这个原来如夏天般热烈的女生变成了冬天,寒冷而寂静。
明明妆容和设备都没有问题,摄影师对拍出的几张照片都不满意,总是觉得缺了点感觉,明明用了同样的胶片,今天拍出的照片总是有些发暗,充斥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为了拍出更好的照片,摄影师不停走动着,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摄影师让两人分开点站,老宋侧过身,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夏沐风的影子上面。突然夏沐风双手掩面,坐在台阶上抽泣起来。老宋和其他几人以为是天气太热,夏沐风又在闹脾气,可他们没注意夏沐风投在地上的影子分明在微微颤抖着。直到传来她的呜咽声,一行人才连忙询问情况。夏沐风抬起头来,而几乎就是同时,摄影师长叹了一声。夏沐风的妆被她哭花了,而他们根本没有带化妆的东西过,拍摄只能延迟。
大半天的忙碌却一无所获,一行人都有点窝火。其中当然火气最大的是老宋,那么多合适的拍摄地不去,非要选这么个除了学生还是学生的破学校,结果一群人忙活了半天成了白忙活。“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坐会。”夏沐风对站在一旁的老宋说。
半天没说话的未婚妻第一句话竟然是赶自己走,老宋再没能压制自己的怒火,一脚将身旁的摄像机三脚架踢倒在地,拉着摄影师和他的助手转身便走了。
直到他们离开学校夏沐风甚至都没再抬头看一眼。
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阶梯上,夏沐风看着眼前这些学弟学妹们,不受控制地湿了眼眶。一些个她拼命封存不愿想起的记忆在这里也都像是收到感应一样,变得格外清晰。
一扭头,两只闯出草丛的白色蝴蝶正追逐着嬉戏,门口一辆自行车驶过,两只蝴蝶躲闪开来,再寻不到对方。
她想起了和林晓初见那天。那天她正从学校东区往西区赶,等红绿灯的时候收到了学校文学社的消息,说是夏沐风负责的下期校报排版不太合适,社长要求重新准备。距离下期报纸的发行时间仅剩三天时间,社长在这个时候突然说排版不合理,夏沐风不仅发起火来,将一旁的易拉罐踢得老远。一个高高的男生突然站在了夏沐风前面,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夏沐风有些生气,冲着那个高高的背影说“喂,你踩着我影子了,麻烦往一边站站。”绿灯正好在这时亮起,男生扭头看了一眼便径直走过马路离开了。
后来的一次社团联谊活动中,两个人阴差阳错分到了一组,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第一次知道林晓这个名字。
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胖子。胖子是林晓的大学室友,当初她和林晓在一起的时候几个人经常聚会,不过自从林晓出事后,夏沐风和他便几乎断了联系。“是夏沐风吗?你最近还好吗?好久不见,约个时间出来见一面吧,有些话不说出来,憋在我这难受的慌。”其实她和胖子没什么好聊的,但正是因为没什么好聊的,夏沐风隐隐约约觉得胖子要说的事情和林晓有关。
两人约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再次见到大学时期的人,而且是与林晓关系最亲近的人,夏沐风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热烈的像九月的红枫一样的女生,脸上也出现了好久不见的笑容。
“哇,你瘦了,也变帅了。”
“你变胖了。”
“滚。”
“不过还是和原来一样漂亮。”
“少贫嘴,说吧,今天约我出来什么事。”
“关于林晓的事情。”
即使心里早就有了预知,但真正得到确认时,夏沐风心里还是猛地一沉。“他…,什么事情?”
“当初整理他遗物的时候,衣柜里面找到一个袋子,那几天忙着处理他的后事,塞在箱子里,也没打开看。前几天突然从储物柜里找出来,里面有一本书还有封夹在里面的信,信是写给你的。”
夏沐风颤抖着接过袋子,书是日本作家堀辰雄的《起风了》,封面上写着“起风了,我们都要努力生存。”这本书她听林晓提过,是他刚去支教那一会。
夏沐风正要拆开信封时,胖子抓住她的手。“你先听我说,其实,林晓不是开车出事故死的,他得了癌症。”
听到胖子的话,夏沐风抬起头看着胖子,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像是在质问为什么要骗她。可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是胖子,不是那个骗她的男人林晓。夏沐风痛苦的地低下头,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心脏,简直要无法呼吸。
“当初你也对他的选择不理解吧,以他的成绩和能力明明可以和你一起去北京发展,可他却非要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拿那少的可怜的工资。其实是因为他在入职体检的时候检查出了癌症,已经很严重了。你一定还记得有几天他说家里出了点事情要回老家一趟吧,他爸妈早就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了爸爸,他爸又给他找了一个后妈,生了两个孩子,早就基本和他没什么联系了,他家里能出什么事情,即使出了事情也轮不到他操心。他就是一时接受不了,又不想让你知道,一个人跑出去散散心。回来没多久他就去支教了,就是担心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医生说不接受治疗的话最多就半年,可谁知道他竟在那个地方坚持了将近一年。最后那两个月他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有时候他疼的在床上直打滚,床单上到处是他用力抓的痕迹。但就是这样,这个傻子还是一直没告诉我们,说是怕麻烦我们。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关系,谁会觉得他麻烦,他这人老是这样,遇到难处不愿意说出来。最后还是那所学校的校长给我们联系说林晓快坚持不了了,我们连夜赶过去,好吃好喝的照顾了他两个月,问他有什么愿望,他什么也不说。他想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可你知道他那样的性子,我们也不能替他做决定。”说着说着,胖子也哭成了泪人,完全不顾及一个180几大男人的形象。
“有一天晚上,我刚代完课回去。还没进屋就听见杯子落地上的声音,我赶紧推开门,进去发现林晓正在床上挣扎着,被子枕头什么的都落在地上。我赶紧跑出去喊另外几个朋友,还没两分钟,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动了…”胖子再也说不下去,趴在桌子上痛哭了起来,声嘶力竭。
夏沐风猛地站起来,座椅被她重重地撞倒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在所有人的在注视下,她一只手捂着脸跑向了洗手间,刚打开门便瘫倒在地上,泪水像是决堤的水流,一直不停地往外涌。胖子怕她作什么傻事,赶忙跟过去,却被夏沐风顺手关上的门堵在外面,靠着冷冰冰的墙壁顺势滑坐在了地上。夏沐风哭着打开那封信。
“沐风,好久不见啊!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真的好舍不得你啊,舍不得你亲手做的凤梨酥,舍不得你拉着我的手的柔柔的小手,舍不得你吻向我是鼻尖轻轻的呼吸,舍不得你的哭,你的笑。如果不嫌弃的话,下辈继续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才开始写了一点,就头痛的厉害,刚才去吃了一点胖子带过来的止痛药,疼痛减轻了很多。最近几天外面一直在下雨,一会是哗啦哗啦的大雨,一会是淅沥淅沥的小雨,好像老天就想一直这么下下去似的。这里的很多地方都没有修路,一到下雨天便几乎没了路,很多住的远的学生都是光脚来上学,到学校再换上鞋子。最近校长也一直在给上面写信反映,希望上面能拨下来一批雨鞋,方便孩子们上下学。
这里的樱花也好多好多,一眼望去,整片山都是。天气好的时候,被风一吹,像是飘起了樱花雨。有时候我静静地倚着窗户,心里却忍不住想那么美的樱花,却不能和你一起看,我再美的樱花又有什么用呢。
刚来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时间,计算着离开你的时间,计算着我还剩下的时间。我开始经常性的盯着床头的那个闹钟,看着秒针一圈一圈划过,独自一个的时候,我甚至能清楚的感受到我的生命也在一点一滴流逝。
可我渐渐发现在这里很少有人会注意时间,除了上课的学生一直竖着耳朵听下课铃,其他时候都很少有人有看时间的习惯。饿了就回家吃饭,天黑了就该回家睡觉了。我一开始不习惯,认为只有每时每刻都知道时间才会对时间有更好的掌控,可后来渐渐的,我意识到哪有人可以掌控时间,我们都活在时间里,也都是时间操控着的木偶人。我学着让自己忙起来,尽力忽视时间的流逝,转而去做好手头的事情,享受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的快乐。虽然还是会经常想起你,但我已经尽力不再总让自己陷入过去的回忆里了。
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我骗了你。我故意气你不和你去北京,我故意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故意在我们中间划了一条拙劣的界限。沐风,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做的对不对,我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对你太残忍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隐瞒你知道事实的做法又显得太过自私。我曾无数次感到后悔,可我又总是忍不住去猜测你知道真相的话,你会怎么做。你一定会放弃北京那家公司的offer,每天跑来跑照顾我这个拖油瓶,最后只能一点点看着我生命的消失。我决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只是单纯想想都痛苦的让我不能忍受。所以,沐风,请原谅这一次我的任性吧,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所有事情都不瞒着你。
沐风,有时候我一想到你的生命再不会有我陪在你身边,眼泪就会开始止不住的流,止都止不住。有人说人只要活着,就是处在不断失去的过程中,在我前20多年的生命里我也的确失去了很多,但从没有一件事比失去你更让我难受。在遇见你之前,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可遇见你之后,我真觉得我就是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甚至连你都没我幸福。头又开始痛了,本不该说这些的,还是说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我的身体变得很差,眼睛已经很难看清书本上的字了,非要硬着头皮戴上眼镜看上一会书,往往会头痛上半天。好在学校的孩子们常来看我,拿些自家种的水果之类的吃食,可我的胃口越来越差,只能勉强喝一点稀饭。我就告诉他们:你们以后来别给老师带吃的了,有时间的话就给老师念念书吧。我让他们给我读的是堀辰雄的《起风了》,记得给你说过,挺薄的一本小书,却总让人听得落泪,或许你真该看看的。
前些天山里起风的时候,学校里的国旗被风给扯坏了,碎成两块,只剩下一小半,另外的那一片不知道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去了。本想委托胖子他们到镇上去订做一份的,可一想到我整日躺在床上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就学着自己缝制一幅吧。
真的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复杂的很。要我这么一个拿惯了书本的手去拿起针线,就好比端着锅铲的厨师突然拿起了理发刀,总要愣在原地,瞪起个傻眼来。可手头一有了事情做,我的身体像是凭空生出许多力气来,忙活上好大一会竟有不觉得累。为了做红旗,我经常呆在附近陈阿姨家里,听别人说她是班上同学的家长,以前在镇上缝纫场上班,后来倒闭后,分到了一台缝纫机。人也很善良,听说我要做红旗便赶去镇上买些布料回来,还总是放下手中的农活来指导我。好在最后做出来的成品还称得上是有模有样,多日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沐风,你知道吗?《起风了》里有一句话“再没有什么比幸福的回忆更妨碍幸福的了。”你我的结局都是上天已经注定好了的,没有谁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路,我们曾经彼此携手走过一段短暂但却充满幸福的时光,这已经足够了。
再见了,沐风。”
捧着早已被泪水打湿的信,夏沐风终于意识到原来当初林晓说教孩子们唱《送别》其实就是在向自己道别,林晓打电话时一咳嗽就急着挂断电话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病情。可她明白的还是太晚了,晚到她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一个世界。
店里的客人已经换了两三波,夏沐风从厕所里走出来。眼睛红肿,鬓角的头发被泪水粘在脸颊两侧,发梢呈现出一种蹩脚的弧度。胖子看着她空洞的眼睛,仿佛能听见自己的目光落进去的碰撞声。
“我们走吧”。夏沐风的声音冷的像冰。
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刺眼的阳光正对着两人,夏沐风的眼角又不禁流出泪来,跌落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后来,夏沐风来到林晓支教的山区小学,打听到学校还缺一个英语老师,夏沐风当即便想校长提出要来任职的请求,签了一份任期三年的合同。
夏沐风站在走廊上俯瞰整个校园,搜索着每一块土地,好像林晓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似的。突然间起风了,远处的红旗迎风飘扬起来。
她想起了《起风了》中的一句话:起风了,我们要努力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