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二十啷当,我豆蔻年华

美好

文/添一抹岚

去了一趟娘家。

娘家离得近,我经常回去。沿途风景,熟悉不过,却总能勾起旧时光里的点点滴滴,譬如修葺过的洗衣台、已整治成田地的山塘、坍塌得只剩一丝旧容的砖窑……

太多了,太多旧时风物。但说到望一眼便要直触心窝的,只能是那棵苍老中融汇着生机的龙眼树。

它苍老。是从什么时候起,它见证着村子的改变格新呢,在我这,无从考究。肯定不止三十多个年轮,因为打我记事起,它已淡定伫立在那。那时,它的根茎主干早已青苔遍布,有几个大小不一并不妨碍其生长的蠹洞,也有枯枝。春天里,它开花,远远就能听到蜜蜂忙采蜜的嗡嗡嗡。夏天里,它果长成熟,走近它能闻到浓浓的臭虫味,臭虫糟贱果实来了。这臭味也没能使我失去对它的敬畏,它于孩童的我,多庞大,还带着神秘。

那时候,我家还住在离它不远处,不时地,我总比溜去那玩一下。它旁边有棵桃树,春天会稀疏开上几朵桃花。桃树底下,竟还种了棵月季,我采过几回花,那香,记到现在。

还有,龙眼树上常歇息着天牛,似乎是黑底带白斑点的。我很迷这种小生物,大概从小看着顽皮的男孩们轻易能捉到它把玩,而自己只能望洋兴叹吧。小些时,我总眼巴巴追着他们手上的天牛看,围在他们身边,心里希骥着谁或者发好心赏我一个玩。天牛那长长触须,白斑点,六只脚,既让我害怕又满是吸引力。长大点后,仍很迷那天牛,但女孩懵懂间的矜持让我决定不跟在男孩们的身后,而是开始自己想法子抓那么一两只来。当然啦,缺少运动细胞缩手缩脚的人,那能轻易捉到机灵的小飞虫呢。

那个暑假,我又去到龙眼树下。还是浓浓的臭虫味,青苔更绿了,那干枯枝一半掉了,一旁的桃树结着几个青毛果子,而月季早已不见影踪。我细细巡视着龙眼树,竟在树干蠹洞旁看到一个悠然的天牛,它触角微抖,似在闭目养神。

它假寐,我够得着,好机会!压着心内的狂喜,手轻轻伸出,近一点,又近一点,在我的手指正要按住它时,它却戏耍我一般震翅飞开。它是有意捉弄我的吧,径直停在树干另一个蠹洞旁,那里,是我即使踮尽脚展尽臂却仍差几厘够不到它的地方。

在我准备再一次挑战拉伸极限以捉住那只骄傲的天牛时,突然,另一只手从我头顶伸出,手指手掌拢着,缓慢而毫无声响地压向那黑底白点小飞虫。

我压低了呼吸。漂亮!那只手就那样,利索,不费周章便将天牛收入囊中。

我心头刚生起的赞叹,随着天牛的被捉,瞬间成了恼怒。嘟着嘴,皱上眉,扭转头,杏眼圆睁起来,正打算朝身后那个人瞪过去。那个人在我想来,应该就是村里几个特别讨人厌的男孩之一。我想通过脸部表情、恶狠狠的瞪眼、硬生生的一声哼,向他表达我的不满,让他至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失风度——都不知道让让女孩家的,然后,我便扭头而去,留个傲慢的背影给他品读。

始料不及,我扭转头看到的却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但想要收回脸眼嘴的配合已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如之前所计划的,给了你丰富的情感表现。

你来不及应对,或者说眼前的状况并非你所设想的,因为你正友好地将手伸向我,手里捻着那只我咬牙切齿地想要得到的天牛。

一瞬间,我满脸涨红两耳发烧,面对眼前的你,你手中的天牛,进退两难。

你轻声说,拿下吧,我看你为了捉它够卖力的。

你话声刚落,我已轻盈地把天牛从你的手里转移过来,再极速跑开,脸上烫得更厉害。

那年,我豆蔻年华。

跑到家门前,我才慢下了脚步。在墙根的石桥坐下,摸摸自己的脸,不热了。随即我鄙夷起自己刚才的惊惶与失礼,不就是看到一个外村人么?眯了眼,我回想着先前尴尬的场面,你那柔和的笑脸亮晶的眼睛精神的板寸头又影入脑海。

我轻拍一下额头,埋怨自己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稚气害羞的孩子,别说表现了,连基本的沟通能力都没有。又想起同伴们在男生面前说话流利表现自如,我则犹如丑小鸭,扭扭捏捏,唉。

我找了根线栓住天牛的一只腿。它倒也淡定,飞了几回后发现自己飞不了,便安静下来。

第二天,发现天牛连走也懒得,我便解开了线头,它还是静静的,一副病殃殃的样子。

我决定将天牛送回龙眼树随便一个蠹洞里,最好是高点的,那它就不那么容易被别人发现了。走着,脑袋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你会不会恰巧在那呢,要是在,我该不该跟你说点什么话呢?

我的顾虑很多余,因为压根没看到你。

我松了口气。把天牛放到够得到的那个蠹洞后,我有点不放心。到周围看看,想找点石头搬砖之类垫脚,却只找到一条碗口大的松枝。就它吧,我打算把松枝斜斜地枝在龙眼树旁,爬上去,那样就能把天牛放得高些了。

我那样做了。两脚艰难地定在松枝间,身体微倾着,一只手捏着天牛,另一只手正打算支住树干以借力时,我听到身后一声呵斥。

下来,真是的,都不怕掉下来,女孩子都不怕破相的!似乎是你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声音里头,有严厉,又有忍俊不禁的意味。

被你那么一呵,我的肥胆瞬间瘪了,手脚不知往哪缩的同时,还瞧见树根下参差的石块,石块下还有一条颇深的排水沟。情况不妙,计划之前怎就忘记考察考察地形了呢!

一只手伸了过来,扶稳松枝。与此同时,我的手臂被你另一种手牵住。你轻轻一拽,我轻轻一跳,但免不了一个切咧。亏得你用力一拉,我才省去跌坐地上的尴尬。

谢谢你!真的!我说完话,便抿着嘴,拍打起衣服,窘态十足。

没什么,你说。说完,你把手伸向我。

干什么?我狐疑地看向你,不明所以。

天牛啊,你刚才那么危险的动作,不就是为了放生天牛吗?你的手依旧伸着。

你还是那么柔和的笑脸,说话的声音也好听,眼神很真挚,以至于我拎起胆对视着也找不到一丝嘲笑。

哦,诺,给你。我把天牛给了你。

你轻松地将天牛放上了高处的蠹洞。你挺高的,不知你还会不会再长高呢,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高呢,似乎不可能吧。你似乎看穿我眼中的羡慕,你说你才二十来岁,还有得长呢!

我赶紧收回艳羡的目光,讪笑着说,哦,真的,真好。

那年,你二十啷当。

那时候的我,敏感的年龄,心里总渴望能遇见一缕异样情愫,让我痴痴想暗暗叹。就是那样的豆蔻年华,在热辣的暑假里,在龙眼树的荫凉下,臭虫的肆气中,天牛的牵引里,遇见那样的二十啷当,勿论有果无果,那滋味,是酸更是甜,有莫名煎熬也有无绪欢乐。

随后,我总爱到龙眼树底下,稍作徘徊后,又寻觅天牛,纵然臭虫为患,只听之任之。是躲避炎热的暑气,是消磨闷长的午昼,也是在期待你的出现。

当然会不时遇上你。相遇的次数多了,相处的时间多了,我便知道了有关你的更多信息。你在某个城市上大学、你是某个村里的、你会在我们这待到八月中旬、你最爱足球……偶尔,我心头那个提问就快跃出了,可又怕会造次,多想自己有活泼的思维一下就将它如开玩笑般问出口:你肯定有女朋友吧?可我没有那样的思维也不擅长开玩笑,不知答案的我,心中缺生生断定,你一定有个可人的女朋友。

如果恰好没能遇见你,我会失落,整个下午,人都是慵懒的。然后,我会转移注意,告诉自己说,这暑气,太让人吃不消了!

不那么热的天气里,或者阴雨天,如果我遇见你,或者你碰见我,我曾几次邀你到处游荡,你不会知道,那些邀请是要花费我多大的勇气。当然,你也曾几次邀我四处闲逛,这着实是太好了,能作伴,还无需花勇气,因为答应你的请求根本无需多想。那时候怎么就那么不矜持了呢,大概之前的矜持都是伪装的。

你我沿着小河岸走的话,到了那架小桥,你我便会坐在树荫之下流水之上。你给我说许多,关于你的理想你的读书生活,我总爱安静地听着,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注视你,被你回视后,会慌乱转移视线。

或者沿山边的小路走,走到那棵乌榄树下,那树长得很妙,根茎虬曲出几个能坐人的座位。你先攀上,再拉上我。你我在上头畅快聊着,连底下经过村民那看热闹的眼神也忽略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嚼舌头。当无意听到他人笑着说我与你相处得不错时,我开始拉上身边几个小屁孩应你的约。你笑了,在我看来,你的笑耐人寻味,你明白我的用心,会是这样吗?关于这个,我没问,你没解释,因为小屁孩并不会阻碍我们的谈天说地。

后来,你我仍走着那些熟悉的小路,身边的孩童仍就吵闹,我却兴致缺缺,以致你追问了几次。你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什么。你打趣说我似乎不高兴,难道是讨厌你了。我瞪了你一眼,拔腿走得老远。你很快追上来,你说你是开玩笑呢,别当真。我给你一个释然的笑,笑得那么牵强。

叫我怎么告诉你好呢,跟你说,因为八月中旬就要到了,你就要离开了,并且我不确定以后是否会再遇你!我不可能说出口的,那是一个花季少女的情怀,适合秘而不宣,因为它是朦胧的,女孩也懵懂着呢!

某天,你我正说得兴起,你一句可惜就要开学了,让时间和人物都徒然静止下来。这句话勾起了我的愁绪,也让我突然明白,或许你和我一样,也有了离愁别绪。

即便你我有多少小心思,八月中旬当然如期到来。

那天,你约我去龙眼树下。你说想捉一只天牛给我拴着玩,我说不必了。你沉默一回后,笑着回应说,当然,我回去了,谁会那么无聊帮你把它高高地放走呢!

你伸出手,轻轻摸了下我的头。我低着头,心头恼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眼里有一颗泪,滚落鞋子上。

你我挥手告别。我站在龙眼树下,良久良久,久得蠹洞里的天牛都以为这回到我假寐了。

那年,你二十啷当,我豆蔻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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