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到沧桑算便工

「有些遗憾是说不出口的。

比如七年前在机场,她回头看了你十三次,你却在低头看手机。

比如现在重逢,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刺眼,而你西装内袋里还藏着那封没送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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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一起,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胃里不轻不重地攥了一把。不是疼,是那种沉甸甸的、往下坠的实心感。这间清吧名字起得刁钻,叫“旧纸”,开在城南一条快要被遗忘的老街上,门脸窄小,生意也总是半死不活。但老板选曲的品味毒辣,专挑这种能轻易撬开人天灵盖,往里面灌回忆的曲子。陈循捏着杯壁,指尖传来威士忌兑冰块的凉意,目光虚虚地落在台上那把唯一亮着射灯的空椅子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个抱着吉他的瘦削身影在那里坐下。

旁边卡座里几个年轻人大概是新来的客,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初入社会的亢奋和迷茫,话题从难搞的客户一路滑到房价,最后定格在“遗憾”上。一个说,最大的遗憾是高考那道不该错的选择题;另一个嗤笑,说那算什么,我后悔的是没在毕业时跟喜欢的人表白。

陈循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遗憾。这个词太轻了,像羽毛,搔着年轻人的痒;又太重了,像一块冷却凝固了的铅,硌在他心口某个位置,七年,磨得内里血肉一片模糊。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液,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点燃了胸腔里一团更燥的火。那些少年人口中的遗憾,是能说出口的,是带着怅惘甚至一丝炫耀的谈资。而真正的遗憾,是哑的。

比如七年前,首都机场T3航站楼,国际出发的闸口前。巨大的电子屏不断刷新着航班信息,各种语言混杂的广播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回音。林晚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背一个看起来比她肩膀还沉的巨大琴匣,瘦得像一株随时会被通道里的风带走的芦苇。

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第一次,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光在闪烁。他只当是离愁别绪,甚至还努力扯出一个鼓励的笑,朝她挥了挥手。第二次,第三次……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试图从他脸上、身上,钩出一点超出寻常友谊的留恋。第四次,第五次……他记得自己当时正被手机上一封工作邮件困扰,一个新项目的预算被卡住了,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敲打,试图在信号消失前做出最后的争取。第六次,第七次……她回头得那么频繁,几乎成了某种固执的仪式。第八次,第九次……旁边有送别的情侣在拥吻,哭声压抑。第十次,第十一次……她琴匣的背带滑下来,她又默默地拉上去,动作迟缓。第十二次,她的脸在荧光灯下白得透明,眼里那点光彻底熄灭了,像燃尽的炭。

第十三次。那是最后一次。她几乎已经完全转过身,面向安检通道了,却又猛地扭过头,视线穿透熙攘的人群,笔直地、几乎是凶狠地钉在他身上。那一瞬间,他似乎有所察觉,抬了抬眼,但手机恰好震动,是上司的来电。他犹豫了一秒,只这一秒,再抬眼时,只捕捉到她决绝地没入通道拐角的、一个模糊的、琴匣的尖角。

他后来,在很多个被回忆突袭的深夜,用慢镜头一遍遍回放那十三次回头。每一次的眼神,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唇形,都被他反复咀嚼,分析出无数种他当时愚蠢地未能接收到的密码。那密码关于爱,关于挽留,关于一个女孩子掏空了自己才积攒出的全部勇气。而他,低头看了十三次手机。

杯里的冰块发出一声轻微的碎裂声。陈循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西装内侧的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方形轮廓。是一封信。牛皮纸信封,因为常年携带,已经变得柔软,边缘起了毛。他熟悉它的每一道折痕,就像熟悉自己心上那道裂口的形状。信不重,里面的内容他几乎能背出来,是七年前那个自以为成熟、实则愚蠢透顶的他,花了三个晚上斟字酌句写下的。写他的规划,写他以为的“未来”,写他希望她先去国外站稳脚跟,等他这边项目结束就过去找她的“稳妥安排”。通篇的理智,满纸的“为你好”,独独漏掉了最关键的那句话。他当时想,等送她到机场,找个合适的时机给她,她就会明白他的“深谋远虑”和“一片真心”。

结果,那封自以为是的信,像个拙劣的笑话,在他口袋里揣了七年,成了他所有“哑巴遗憾”最具体、最讽刺的物证。

台上的射灯忽然“啪”一声全亮了,晃得他眯了一下眼。一个穿着随意、胡子拉碴的男人抱着吉他上台,试了试音,对着麦克风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台下稀疏地响起几声掌声。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陈循自嘲地笑了笑,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块撞在牙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他招手想再要一杯,酒保却示意打烊时间快到了。

他掏出手机准备扫码结账,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一个熟悉的头像毫无预兆地跳进了视线——一个共同好友发的朋友圈,九宫格照片,配文:“欢迎大音乐家林晚回国!撒花!”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凝固。所有的声音,音乐、人语、冰块融化声、他自己的心跳声,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一点刺目的亮光。他点开大图,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微颤。

照片里的林晚,和他记忆里那个穿着洗白牛仔外套、背着沉重琴匣、眼神清亮又执拗的女孩,几乎重叠,又截然不同。她还是瘦,但那种瘦里不再有脆弱的影子,而是像经过打磨的玉石,温润而坚韧。头发长了,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穿着一条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对着镜头微笑,那笑容舒展、从容,眼底是沉淀下来的、安稳的光。

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聚焦在她搭在膝上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钻戒,样式简洁,却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清晰、稳定、不容错辨的光芒。

那光真刺眼。像一根针,又快又准地扎进了他瞳孔最深处,牵连着某根腐朽了七年的神经,猛地一抽。

酒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胃里那块实心的铅,仿佛被骤然加热,膨胀,变得滚烫,沉甸甸地坠着他整个胸腔都在疼。他几乎是仓惶地熄灭了手机屏幕,像要掩盖什么罪证。四周的声音重新涌回耳朵,却变得异常嘈杂、尖锐,刮擦着鼓膜。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猛,带得高脚椅腿在地面上划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噪音。旁边卡座里那几个谈论“遗憾”的年轻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浑然未觉,只机械地摸出几张钞票放在吧台上,甚至没等找零,就脚步有些虚浮地朝门口走去。

推开“旧纸”那扇沉重的木门,晚风裹挟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他站在霓虹闪烁的街边,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那枚钻戒的光芒,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像一个最终审判的印章,砰然盖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老街。街道两旁,一些旧店铺已经关门,换上了崭新的招牌,LED灯箱闪烁着俗气的光。只有街角那家旧书店还顽强地亮着灯,玻璃窗上贴着“即将搬迁”的红字。他记得,当年和林晚常来这里淘打口碟,她总能从一堆垃圾里精准地翻出宝贝,兴奋地扯着他的袖子,眼睛亮得惊人。

回忆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带着声音和画面。她弹吉他时微微蹙眉的专注,她听到一段好旋律时孩子气的雀跃,她和他争论某个和弦走向时固执己见的样子,她离开前那段日子里,越来越频繁的沉默和欲言又止……

他曾经以为,那些沉默是他们走向不同未来的必然前奏,是他“成熟”地处理一段关系的代价。直到那十三次回头,像十三记迟来的耳光,将他扇醒。他才知道,他所以为的“稳妥”,是懦弱;他所以为的“深谋远虑”,是自私;他所以为的“为你好”,是彻头彻尾的、不肯承担责任的托词。

那封没有送出的信,成了他懦弱和愚蠢的永久证明。他把它留在身边,像保留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用七年的时间反复舔舐,仿佛这种自我惩罚能稍微抵消一点那巨大的亏欠。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在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里,他或是终于能坦然地将那封信交给她,完成那个迟到的仪式;或是能鼓起勇气,说出当年哽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无论哪种,似乎都留有一丝微弱的、可供挽回的缝隙。

可现在,这缝隙被那枚钻戒彻底焊死了。

它宣告了一种终结。一种与他的遗憾、他的忏悔、他停滞不前的时间,完全无关的,属于林晚的,崭新的、幸福的、向前奔流的生活。

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晚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意。他抬手抹了一把,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声音,只有泪水不停地往外涌。为那个在机场一次次回头、最终失望离去的女孩,为那个在手机邮件和可笑自尊里错过了整个世界的自己,为这七年来所有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哑巴遗憾。

他站在寂静的河边,站了许久。直到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直到天边泛起一丝模糊的灰白。他最终,慢慢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般,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带着他的体温。

他没有再看它一眼,只是手臂一扬,将那封信,连同里面埋葬了七年的、早已过期的言语和心意,一起抛入了沉黯的、无声流淌的河水里。

信纸很快被水流吞没,不见了踪影。

他望着那河水,心里那块滚烫的、沉甸甸的铅,仿佛也随之沉了下去,空余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凉的虚脱。

原来,遗憾就是一种这样的东西。当你在命运荒谬的拨弄下再次与之相遇,并不代表任何和解或补偿的可能。那恰恰是缘分这卷漫长的磁带,播放到了最终的、绝对的静默处。所有的“如果当时”和“本来可以”,都在这一刻,被那枚陌生戒指的光芒,彻底地、永久地,烧毁了。

它完结了。

河面上的风,吹动他微湿的额发,带来远方城市苏醒前,第一声模糊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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