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故去,是在三十六年前的重阳节。那一年,父亲四十二岁。
我至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一幕:病床前十二岁的大姐带领二姐、我、小弟依次肃立,小弟还不及病床高,母亲在床头掩面啜泣。父亲原本即清瘦的脸颊灰白暗淡,一年来的病痛已耗尽生机,望着眼前一群孩子,两滴清泪滑落,却未能留下一句嘱语。
父亲有兄弟姐妹五人,他排行老五,所以在解放初期能进入学堂接受正规教育。在他考入恩施地区宣恩师范时,常年甩手掌柜一般的祖父因凑不出学费而不发一言,父亲便用粉笔在东厢房门上愤书“老天开眼”四字。时已壮年的大伯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收拾了一担土烟,一路翻过齐岳山,至四川云阳,半月后怀揣一叠纸钞赶回,总算没误了学期。
后来大伯父家的堂姐堂兄们陆续入学,学费、生活费等开支父亲也自发承担一些。再后来父亲过世后,我便被伯父收留至成年,其间堂兄堂姐对我诸般疼爱。血缘亲情,原本循环不断,无需其他。
父亲一生儒雅多智,拉得一手好二胡,写得一手好字,教书育人之余钻研医术,乡邻多得其妙手回春。多年后,我们姐弟偶尔回乡,还有当年重病得愈的老辈,提及父亲相救而不收受财物的好,感念处,便以袖抹泪。
记得小时候家里酒精灯和大大小小的试管,被父亲捣腾来捣腾去,于是杉木皮做的木盒里便长满了菌子,学校的老师们便群集到我家参观品尝,然后再分拎一些回家去。父亲还在家自制了一大坛墨水,分发给学校的师生们。也不知父亲在当时物资紧缺、参考资料几无的情况下,如何研制出一种动物生长剂,我家那几年每年都几乎是用纯草料喂养了一头头重达五百斤的肥猪,如小牛犊,远近乡邻慕名而来参观者众多。我家的菜园里常年蔬果繁茂,那些年种植的西红柿已可有饭碗大小。凡此种种,皆是我亲历,时至今时,仍感叹父亲的睿智神奇。
父亲年轻时在利川一个名柏杨的乡镇教育站工作时,与在这个乡任教的本乡的母亲相识、结婚。婚后五年方生下我大姐,然后又生下二姐和我。在那个年代,母亲曾因此受尽我祖母百般刁难。所幸父亲对母亲及几个女儿并无半分疏离,及至后来我家宝贝小弟出生,我们仍能在父亲身畔绕膝撒娇。至今,我母亲依然保持了对孙子女及外孙子女无内、外之分的良习。
父亲少言寡语,极少疾言厉色训斥我们,他只用他从容、不惊不怒的冷峻让我们置身于那种沉静、思索的氛围之中。
父亲的一生,和缓如流水。静静地来,也静静地去。前些年,每至重阳,我们便会釆一束小野菊,放在父亲墓前,静静缅怀。今时今日,我便只能在这远山之外,肃然默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