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都有强悍的金钱观。吾友曾多多,推崇亦舒金句“没有爱,有许多许多钱也好”。她说人生的大部分事情都是钱可以解决的,而钱解决不了的则属于命运的范畴,操心不了。吾女友曹金金,她的代表言论:“事实上挣钱多少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素质和能力的高低,你看任何行业只要收入高的,肯定吸引绝大部分的聪明人”。
我觉得他们的言论既稳准狠有真实大气,自然是比虚与委蛇的的假清高者强。但是我心里总有一点不安。起因首先是我很穷,按曹金金的标准,属于能力不足的人群。但他要是看不起我倒也罢了。问题是她和曾多多一样,对我有一种对自己人才有的担心。比如有时候我和曾多多谈人生。说到兴起,他抽口烟:“纸媒都不行了,你有没有办法?”她在烟圈后面忧虑地看着我。
“我有办法多赚点钱儿的!”我指天画地的保证,内心感到很温暖。自从我奶奶去世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类似的眼神了。
曹金金呢,有时候她会聊谁谁谁生活状态窘迫,她推人及己,一副后怕不已的样子,仿佛庆幸我们不至于此。我都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她:其实我觉得我也和那谁谁谁差不多。
时代变了,谈钱不可耻,不谈钱才可耻,因为有可能是自欺欺人,有可能去是无能,更有可能是虚伪。
不过,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比我还穷,比我还寒酸的朋友。这件事,我认为值得写写,值得写不是他的穷,而是他的寒酸。穷是一种客观处境,而寒酸则是一种生活态度。不,我想说,寒酸,这个表面看来被赋予贬义色彩的词,其时可以成为一种美学境界。
我们是在一个交友APP上认识的,称之为宋勇气吧。认识不到一个星期,昏昏欲睡,刚好手机信息一响。我一看“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余额38.32元。”因为我们几天常常谈论纸媒快死的话题,所以我顺便把这条消息截图发给了他,以做作证。他看了很有同感地说,他的情况与我不相上下。为配合这窘迫的余额,我们进而比谁的生活状态更寒酸。我说我现如今几乎不买东西,因为我发现购物欲是越买越旺盛,而越不买则越不想买,都各有惯性。我告诉他,我穿我女朋友淘汰的衣服就可以了,也幸好我女朋友的码数对我完全合适,真乃天助我也。
他表示赞慕,然后开始陈述他的寒酸境界。除了和我一样,用按键手机,出门尽量步行,不购物不饭局之外,他说他不打算以后买房。多少件衣服才能换一套房?于是我被骗打败了。十八岁,正直青春年华之际,祖国的花朵,如你所知,几乎都把买房当成了某种bug,即使有房的也处于焦虑之中,事实上一套房都没有的人极少,而宋勇气显然对此深感坦然。瞬间,我感到自己变成了曾多多和曹金金,也开始在廉价茶水的水蒸气后面,忧虑而费解地看着他。
我问他:“你觉得自己是穷人吗?你怕不怕贫穷?”这个话题对于刚相识的人说有点儿不礼貌,但考虑到我们谈话至此,已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另当别论。
他说:“谁真的不怕穷?如果家里人吃不饱,孩子以后读不上书,老无所养,还叫他不要怕穷,那肯定是不现实。但想我们这类人,生活是有基础品质的,有就业,闲暇,阅读,交际,孩子能读书,生病能看病,只是衣食住行都要节省,只能买必需品,不能买奢侈品,我们这种不是绝对贫穷,而是相对贫穷,所以不害怕。”
“房子不是必需品吗?”我跟他确认。
“对,不是。”他说,“房子是这个时代的‘必需品’,不是真正的必需品,也是经济的阴谋。”
涉及经济的话题有点儿超出我的智商,于是我停了下来。与其说被他说的内容说服,不如说被他的态度折服。她咋能比我更不怕寒酸呢?他对贫穷的定义的底线,咋能比我还低呢?但我有隐隐觉得他有道理。事实上对钱的态度不但与欲望纠结在一起,还与“体面”纠结在一起,也就是说,有时候我们表面上害怕的是贫穷,事实上害怕不体面,这是多数人不能欣赏的原因。
于是宋勇气还跟我讲到一件事。有记录片讲到,法国有一批年轻人专门捡超市扔掉的食物吃,并计划这样过一生,这批人肯定不是乞丐,他们出于什么原因,有多种,有可能是反对社会浪费,还有可能,我猜是对“体面”这种事物给出一种嘲讽的定义。
大师和圣人,是属于例外的人群,他们得到异于常人的标准,寒酸也好,贫穷也好,都是天然地拥有了美学价值。然而普通人的勇气,比如那群遥远的法国年轻人,比如身边的宋勇气,他们对物质的低欲,对寒酸的坦然,则更令人起劲,也更值得玩味。我能猜测他们的后盾,那是物质无法否定的其他追求。而这就是生而为人最奇妙的所在。在物质带来的匮乏感以外,他们早就已有别的途径,可以获得更多的生活,想文学大师加缪所说的那样去“生活得最多”。这个途径,也许是艺术,也许是孔子说的“道”,更可能是超出我们的想象力的,总之必定是人间最有力量的事物——这些骄傲地寒酸着的人,他们拥有这种事物。
归根到底,我只是害怕我们还没穷死,就先被贫穷的害怕给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