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摄影师阿布
阿唐家最早住在村东二百米外的小学旁,门前那棵老皂角树遮天蔽日。
阿唐身材敦实,常戴一顶油腻腻的八角帽,左手平端大理石嘴旱烟锅,慢慢地咂吧,平和地讲话,似乎从未与人红过脸。
夏天热,有时课间我会跑到阿唐家讨水喝。阿唐总是制止我去缸里舀水,说水温了不好喝。他拎出水桶,投入门前的井里。手中的草绳一荡,“扑突”一声桶底朝天入水。刚打的井水冰冰凉又爽又透,我能一口气灌下半葫芦瓢。哇,每个毛孔都精神了。
有一晚,刚下自习课,突然发现我们村边的麦场火光冲天,呐喊声、铜锣声乱作一团,在黑夜里传出好远。阿唐出门一望,返身挑起水桶,飞一般地向着火光奔去。我就见过他发这一次急。
火很快就灭掉了。但第二天,听说阿唐家唯一值钱的电视机被偷走了。调虎离山之计,我在书中读过很多,但半辈子里还真就遇到这么一回。
阿唐的老婆浓眉大眼厚嘴唇,看人时笑嘻嘻地大睁着眼睛,似乎很新鲜很惊讶。说话却又口齿不清,一会儿就羞怯地转开了眼睛。我们都叫她傻子。
傻子连生了三个儿子,阿唐家小房子不够住了。他盘下了寡妇珍嫂的旧青砖房和两间土坯屋,珍嫂只留下两间小平房自住,我家又多了户邻居。
后来我家修葺旧房屋,阿唐还丢下活计来帮手,专门捡重活累活做了几天。
傻子身体结实,能吃能做事,但有时一发病就不知去向。这时阿唐交待三个儿子分头去村里、田野、水边寻妈妈,自己骑上单车,一路去熟人家、车站、镇面和去远处找。我们一听到三个孩子带哭腔来回唤“妈妈……”就知道傻子又犯病走丢了。
傻子有时被寻回来,有时自己就回来了。但她最大的孩子十二岁、另两个分别是十岁、九岁时,她失踪已经两年了。阿唐仍然笑呵呵地同人打招呼,独自干活,打理那三个娃娃。晚饭后,透过窗户,我总见他坐在门前的暗夜里抽闷烟,红烟头明明暗暗,半夜方熄。
这年阿唐重病发作,去世了。
阿唐家没有亲戚。抢种抢收时,没爹没妈的三个小男孩提着钝镰刀,一路打听找到自家的麦田收割。镰刀留下了一路高高低低的麦茬,洒落了一路麦粒,还有不小心伤到手脚后的斑斑血迹。
打麦场时,天降暴雨,将碾下的很多麦粒冲到了河沟里。剩下的麦子,小哥儿仨用爸爸留下的板车你拉我推,竟然也抢回了家里。
这时哥儿仨的欢乐季节到来了。 平时节俭的农人们惜钱,但丰收时节 ,还是舍得用次品粮换取些好肉好菜、好瓜果来犒劳自己。“麦子换桃”“麦子换菜” “麦子换瓜”……小贩们蜂涌而来, 拖拉机从电线杆子这头排到了那头。
小哥儿仨换了几百斤西瓜放家里,一天到晚不做饭,只吃西瓜。他们吃得大呼小叫,门前瓜皮如山。珍嫂说,他们家茅坑里都是拉出来的红通通的西瓜了。
夏去秋来,小哥儿仨个头渐长,蓬头垢面。黄昏时,他们坐在门前石头上,每人手中一件脏衣衫,一边晒太阳,一边埋头寻找着线缝里藏着的虱子和虮子。找到一只,就快乐地大叫,用指甲 “啵” 地一声将它挤爆。有时他们也互相扒拉着头发捉虱子,不时打打闹闹。阳光下,他们的小肋骨沟沟壑壑,然后在肚皮处突然跌成一个深谷。
孩子们敏感而暴躁,和村人不太合得拢。不知他们怎样坚持长大的?我偶尔才回家乡一次,怕是见面也认不出来了。
曾记得他们家的青砖房墙面往外鼓了个包,土坯房则整体向西倾斜,都是靠几条歪歪扭扭的木杠顶住,继续在风雨中飘摇。
不过现在那房子已成废墟了。听说他三个儿子都在广东打拼多年,二、三十岁了,个个都找不到媳妇。找个先生掐指一算,竟然是老房子妨碍了前程。小兄弟马上启程回家,噼哩嗙啷 , 轰隆隆, 几间屋尘归尘, 土归土。小兄弟扬长而去。
村里小学校改成了养老院。我去探人时,竟然遇到了傻子。原来她前几年突然又摸回来了,又改嫁给邻村的瘸子。两人承包了养老院的厨房,给几十位老人做饭。傻子眼睛又瞪得好大,好开心地指着我:“你……你……”
她一定是认出我了,她分明是认出我了。
阿唐,阿唐,你如果魂归故里,也还是有旧人相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