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一次经商,那时叫“投机倒把”(下)

接上期)往西。刚开始走得慢,一幢幢楼房、街道,一棵棵光秃秃的树,一点点退向我们身后,渐行渐远。阴郁的天穹,浓云低垂。紧接着扑进眼帘的,是赭黄的山野,裸露的山石,莽莽苍苍。与家乡浓郁的绿色、河川碧野分明成两个世界。列车穿山洞,跨沟壑,我们也跟着一会儿进黑暗,一会儿见亮光。太阳光软沓沓地照着,风声呼啸,屁股下砂粉飞起来,迷人眼。一进隧道,车头浓烈的煤烟飘出,呛得人咳嗽。

故乡的山

同行的兄长也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趴货车。如此大的车厢里咱两人坐,无拘无束看车外和家乡不一样风景,大声说着话。高兴了还站起来,欣赏无边苍野,挥着手,对天示威。列车载着我们远去,一点不怯怕。

走了大约百十公里,在一个车站停下。接着又上来几个人,背着挎包,提着口袋,戴着破旧的帽子,或毛巾包着头,满面沧桑,爬上我们隔壁的车厢,车厢里同样装着河砂。互相对望几眼,彼此不说话,找地方坐下。大约三四十分钟,一辆长长的绿皮客车从身旁轰轰然过去,车站沉寂。一声长鸣,我们的车厢开始动了。

路过一个很大的村镇,房屋建筑迥然不同,列车在村镇中间穿过。两边的地势比铁道高些,十几棵枝条光秃的树,一排站列。树下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朝车厢里扔石子,打我们,看样子像是比赛:看谁能打中。隔壁车厢一个人被一颗石子击中脸颊,便传来一阵欢呼。眼见前面又一群孩子在伸胳膊甩手的,我站起,抓起车厢里粗河沙也向他们抛打,对方在一片惊叫和嬉笑中赶忙逃开。

过村镇,又是一匹匹高大的山脊逼来,满目荒凉。遥望对山,一群白色的羊如云絮挂在山崖,羊羔羔叫声飘来,又被风一把扯去,使人顿生恓惶。好在同行的哥也性子活泼,两人大发感慨,以家乡风景比较,嗟叹不止。就这么走走停停的,越来越冷。几个小时后,觉得肚子有些饿,两个人便坐一起,取出堂哥给预备的蒸馍吃。眼见着太阳向西天的边际不停溜去,估算距天水也不远了。

                 三、在天水赶“鬼集”

    天黑下来,火车终于驶进天水货场站。车停在站上,两人溜下车,听着火车头巨大的喘气声,灯光照耀下一片白雾弥漫,心里有些发毛,摸不着东南西北,更不晓北道在哪个方向,堂哥说的熟人也不晓在哪。好在车站不算大,我们坐的车又停在站场边,跨过几道铁轨再往前走一阵,就出站,向亮堂地方去。天水的晚上格外寒冷,朔风吹过,人不禁缩住一团,嘴里不停咝咝嘘着,还不断地抽鼻子,鼻涕老是流出来。见着行人,就打听去北道夜市咋走?人就热情地给说路,更正那叫鬼集。好吧!鬼集在哪?指着前面一群人说,跟他们走,那都是去赶鬼集的,不会错。高兴不已,此去倒也不远。

名副其实的鬼集。看起来这像是个郊区,房子隔三岔五乱蹾在地上。距离很远挂一盏电灯,或房檐下,或电杆上,灯罩像个朝下的盘子,昏黄的光,照得人影绰绰。到处晃动着人,到处是摆在泥地上的生意摊,乱七八糟,卖啥的都有。摊子边点着蜡烛或油灯,摇摇欲灭;或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看不清人脸,也看不清货色。

要买的猪肉也摊在地上,下面给垫了块布单子,委屈着,一扇扇红糊糊脏不拉叽摆那里。来往的人们就在灯光里乱走,和摊主讲价钱,眼睛凑上去看那肉,再用鼻子嗅。确实是猪肉,看中了,讲价,几句话搞定,双方都干脆利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们计算留下返程路费,余钱尽买了肉,光我就买了三十来斤,现在记不清啥价了。摊主给砍成小块,装进蛇皮袋子,再套上麻袋,再用绳子捆好,又安了背带,背在背上。

想那时做生意,人诚实,实钱实货,老少无欺,未开化似的。说起来是鬼市,从来不骗人,得以名传四乡。

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半夜,夜市上人还挺多,来来往往。我俩背上麻袋里肉,往车站走。一路又冷又饿,车站门口有人卖“呱呱”,说是天水地方小吃,像搅团,装碗里,人买一份,吃了连碗都不洗,又接着给下一人盛,排了队等着吃。我想吃,又嫌脏,想衣兜里还有蒸馍,就买票进站。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也顾不得。

看站台口上的冰凌子结了厚厚一层,穿在解放鞋里的脚指头冻得又疼又麻,只好不停地走,手里捏个冷馍往嘴里塞。幸亏后半夜有一趟去宝鸡的客车,人倒不多,但已没座位。因带着东西,就只好趷蹴在两节车厢的接档处,找个宽展地方,麻袋放下当櫈子,两人背靠背蜷坐着。听着车轮踢哩哒啦的在身下没完没了响,就打瞌睡,两颗脑袋摇来摇去,实在太疲劳了。

                   四、秦岭车站夜沐风雪

早上九点多钟,到宝鸡。下了车奔堂哥家,美美休息半天。哥说下午有一趟去汉中方向货车,你们要走的话,就可以回去了。问我们逛城不?其实很想逛的,来两次宝鸡,也没咋上过街,但不好说出口,只说回啵!就回。

衣服穿戴紧实,背上买来的肉,堂哥说秦岭可冷得很。这一次我们坐闷罐子车,车里装着水泥,一袋一袋整齐地码放在车厢,没装满。堂哥掰开车厢门上拧着的铁丝,拉开门,给我们找了个平坦一点角落,搬开几袋水泥,围了个圈,码得堡垒似的,人藏在里面,象打埋伏。从车门看,显不出有人,即使手电筒照也看不到。堂哥又让我们看他伪装的车门:还是铁丝拧着,可里面人要出去,一拉就开了。俟一切安顿好,堂哥这才走了。不一会列车徐徐启动,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

这趟车走得很慢,走走停停。遇到啥车都是它让道,软弱可欺。有时还不止一趟,过了好几趟还不走,挺窝囊的,有的站上一停就几个小时。进了秦岭深山,已是半夜,感觉车正爬坡,吭哧吭哧似负重而行,车厢内漆黑一团。我们紧紧蜷在水泥袋子上,冻得睡不着。

偶尔见外面有灯光从车门缝里泄进,一掠而过。车停在山间小站,四周安静的很。车门缝里朝外望,亦如在荒郊僻野,地上一层积雪映着冷光。很远的站台那边一盏电灯,光线式微,天空还在飘雪。让人根本不觉得这是在火车上,倒像是在雪夜的深山,闻远处有隐隐人声。

落雪的树

半夜,到一大站,灯光灿亮。忽然传来喧哗,脚步大响,有人从车旁跑过。还有人大喊“站住”,摇了下我们的车门,电筒光往里照了照,又脚步铿锵走开去。原来是车站保卫在清查偷趴货车的人,听声音清查出来的人不少。我们车厢由于伪装的好,没有看出来。两人缩在车厢一角水泥袋后面,大气不敢出一声。

后半夜,车又停在一小站,良久,四周杳然。忽有人悄然而至,手中拿铁器锵然敲车厢数下,我们屏住呼吸,那人欲拉车门,铮铮有声。门缝里手电光窥照,闪晃几下,即撬车门,门大响,似要进车厢。我和兄长见势不妙,遂发声大喝:谁?干啥咧!即听外面有跑走之声,噹啷一响,像有器具掉在地上。

两人自此小心翼翼,怕再有小偷来,不敢长眠尔。

之后再停一站,就不走了。长夜漫漫,寒风凉彻。两人冻得全身冰透,尤其是双脚,木的,已不像是自己的了。长兄就让我将腿脚伸进他怀里,彼此抱住,也不顾浓烈的脚臭味直钻鼻孔,互相揣进对方胸前,拿棉袄给裹住,暖着,迷迷糊糊睡一阵。

做一梦,梦中闻千军万马从身后杀来,惶恐无计,绝望奔逃,遂醒。醒来见天已大亮,发现列车已停在平川地带,四周旷然,白雪霭霭,远处有村庄,青烟习习,传来鸡鸣之声。遂趁着无人,对着车门缝外屙了一泡饱满的尿,心满意足瞅一阵雪地上自己创造的尿迹,这才回过头来,见兄长也已睡醒,问:这到哪了?彼此摇头。又说:下雪了,好厚!则答:难怪这么冷!再看玻璃瓶里饮水,已冻成固体。唉一声,两人只好又蜷一起。静候这趟货车再次起程。

不想这车再不见动,死停,从早上到中午。等得烦躁不安,干粮也已吃完。好几次见车下有人经过,就想拉开车门探问,可想起堂哥嘱咐,只好忍气吞声,作侥幸等待。

眼看红日偏西,见两人穿着铁路服装,手上举了小锤,在铁轨上敲敲,在火车上敲敲,一路敲过来。兄长再忍不住,就站在车门缝里叫师傅。说师傅这是哪里?这车还走不走?那两人拧身一看,立时瞪了眼睛,说这是在勉西,你们从哪里来?另一人还回头大喊:老×!你们过来一下。很快过来两个人,四个人把厢门拉开,说:下来下来!你们是干啥的?从哪里来?到哪去?又在车厢里搜索一遍,围住我们检查背包,几个人推着我们朝前走。

              五、去车站派出所,回了家

    我问去哪?他们说去你们该去的地方。走了几百米远,进了一间屋子,暖和,里面几个穿制服的人,原来把我们送进了车站派出所。

一个穿制服的过来,横眉瞪眼望了望,大喝一声:“蹲到那角角里去!”就去做他的事了。过了大半个小时,腿都蹲麻了,我就站起来。

这时几个人过来,先检查我们包,见是肉。就问我们干啥的?家住哪里?叫啥名字,多大年龄。还是那个人凶神恶煞,这才看清他是一张麻脸,动不动骂我:“小兔崽子你老实交待!”开始认真作答,后来再骂就火了:“谁是小兔崽子?你凭啥骂人?我又不是坏人!就是去买了点肉,趴了个货车么!歪(凶)啥哩!”

那人大发雷霆:“小兔崽子!看你小小年纪还嘴硬。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嗯!不老实交待今天收拾你!”

拿起桌上一根麻绳,在桌子上乓地拍一下,指着我说:“今天就把你捆起来。”我也被激怒,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样子吧!瞪着他说:“好!那你捆啵!”

那人就势要捆我,说把袄子脱了!“脱就脱!”我便解身上扣子。另一个人则说:“你赶紧交待,到底是干啥的?快点说。”

那边兄长原原本本把情况说了,说是铁路上亲戚,叫搭了货车,去天水买了点肉,回家过年。便问那亲戚是谁?在哪里?我说是我哥,是调度。马上就给宝鸡货场站调度室打电话问情况。

那边很快就回了,好象还是个负责人接的,不但说有这回事,还说是铁路职工家属,买了点肉回去过春节,安排了个货车,给多关照。

放下电话,屋子里气氛就变了,说你看你们,为啥不早说么!问了我们一路的情况,说下次再不敢坐这种车了,危险着哩。以后叫你哥给买客车票么。秦岭山上那么冷,冻死了不好交待呢。你哥应该清楚吧?又不是没死过人。之后就把我俩放了。

已快天黑,问距汉中还有多远?他们说还有几十公里路呢。正发愁咋回去呀?身后却有人叫我们。原来还是那麻脸公安,打听到工务段有人开轨道工具车上汉中,就叫把我们捎上,便很是感激,想那人凶眉恶眼,却是个好人。

立刻收拾背包,引我们坐上那车。车很怪,像船,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一前一后要有人不停地压,像是摇桨,车行驶很快,不消一个小时,即到汉中火车站。只是我们也损失不少,几个工人得知我们带的猪肉,硬是从背包里拿走一块,足有三四斤,说是算他们送我俩的路费。

    当晚在汉中找招待所住下。在街边饭店吃一碗面条,感觉特别香。兄长边吃边夸我,说从来没看出我那么大嘴劲,敢在派出所跟公安顶,我说也是一生气啥都忘了。那一晚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到汽车站,搭敞蓬客车,一路颠簸,回到我们所在乡镇,再步行,一路亲切感,风尘仆仆到了家。

    兄长回家后过了两天,就找个买肉的主儿,谈好价钱,一口气卖了,赚了不少。我们却没那好运气,每到赶集时,母亲就在背篼底下藏两块猪肉,悄悄背到集镇黑市上,零零碎碎卖好几天,还差点让市管会的人抓住(专管“投机倒把”的市场管理委员会),也没赚下多少钱。

    不久,党中央拨乱反正,打倒了“四人帮”,之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随着改革开放,商品经济的时代到来了。

丰收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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