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笔

上周,姨妈做了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周末,我去医院陪护。一见面,姨妈就和我抱怨说,“在医院受了太多苦了。”在这之前,她做了一次痔疮手术,虽然都是小手术,却把姨妈吓坏了。

姨妈胆子特别小,她总说自己喜欢走楼梯,其实她是不敢一个人坐电梯。姨父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姨妈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姨父走的很突然,起搏器植入术后还不到一年。我记得是2012年10月,当时我还在医院实习,妈妈给我打电话时,我整个人是懵的。而当我赶到医院时,姨父就赤条条地躺在那里,医院已经放弃了抢救,只剩心肺复苏器还在象征性地、很机械地反复按压着胸腔。这是我第一次感觉离死亡那么接近。姨妈和我说,那天凌晨,她握着姨父的手,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名字,然而她没有听到回应,却看到有液体在慢慢地浸润床单……

2014年10月,在医院实习和工作了两年后,我离开了医院。曾有同事和我说,你是一个喜欢笑的姑娘,生性乐观,还是挺适合待在医院的。其实,只有我自己了解,我是承受不了悲伤的,压力会使我极差的心理素质一览无余。离开医院三年多,偶尔去医院,开始把原来匆匆的脚步放慢,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观望和审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和人群。

住在姨妈隔壁床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很有气质,虽然穿着病号服,看着却依然整洁优雅。她是急性阑尾炎术后,已经可以自行下床走动,她气色不错,总是带着浅浅的微笑。

下午陆续有人来看望她,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推测,她应该是一位室内设计师,这和我想的差不多。快晚饭的时候,进来一位小姑娘,走近她,喊她阿姨,小姑娘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带着眼镜,稚气又青春的学生模样。看校服背后印字,是2015级的高中学妹。上学的时候,我们总是拼命地想脱掉身上的校服,然后打扮成大人模样,却不知多年以后,竟会如此想念在教室里被书本埋没的自己。

为了打发在医院冗长的时光,我便随手翻几页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学妹好奇地往我这边瞥了几眼,许是想我在看什么书。她该是正值高考,必是无暇看闲书的。而我也是在毕业工作后,才可以自由支配时间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成年后,书于我,像是一块净土,可以使烦躁不安的心灵得到沉静。

小姑娘走后不久,便听到护士站那边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你老婆今天要做手术,现在赶紧来医院。”“到底是你老婆手术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没多久,护士便带了一位身形削瘦的女人过来姨妈的病房,她被安排在了靠门的床位。她实在太瘦了,显得眼窝凹陷得厉害,许是常年在室外工作,皮肤被晒得黝黑。

医生来床边查体和询问病史,51岁,育有一女,但她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白细胞低,体质很差,肾囊肿。得知她目前在经期,医生坚定地对她说,“经期出血风险大,先保守治疗,手术择期再做。”而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心惊。她说, “没事,我不怕出血,我今天一定要做!”我弄不懂,她究竟是不知者无畏,还是飞蛾扑火?

窗外的天空已完全被墨色浸染,护士已给她输了液,而她的丈夫还未曾出现。我走过去宽慰了她几句,劝她遵医嘱改日手术,并帮她打了一壶热水。当我把水壶放到她床头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句,“谢谢!我的乖女儿。”我怔了一下,但也没理会,我不确定她后半句是不是对我说的,可能她只是想她的女儿了,她的女儿应该和我一般大。

不多久,她又开始叫我,“乖女儿,快过来帮我拿下手机。”这回我可以确定她是对我说的,因为她的眼睛正直直地看向我。这时,姨妈对我努努嘴,示意我不要理会,我猜姨妈也已经看出了她的反常。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心疼她,我站起来向她走了过去,她指了指旁边凳子上的衣服,我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她接过手机,把它捂在胸口,嘴里还不断地念叨些什么,像是一位虔诚的教徒。突然,她胸口的手机响了,她迅速地接起电话,用近乎急切的声音对那边说, “医生说,让你今天必须来一趟!”她不断重复说着这句话,而对方却挂断了电话。我想,电话应该是她丈夫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对他隐瞒了她今天不能做手术的事实。她在期待丈夫的陪伴。当下,我甚至在想,如果可以,她是不是会选择不顾一切做手术,只要有丈夫的陪伴。有人说,十级的孤独是一个人做手术,我想,是因为,当你知道有一个人就在手术室门外等你平安回来,这便是你坚强的全部理由。

而我也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会心疼她。她如此需要他,而她却不被他重视。一如张爱玲说的,见了他,她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因为深爱,所以卑微。然而,无论如何,在爱人以前,先爱自己。

医院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地方,很温暖,同时也很孤独。

在这里,我们可以见证生命的奇迹,也在瞬间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力。

在这里,一个明确走在晴天朗照中的人,很可能正在心魂的黑暗与迷茫中挣扎。

在这里,黑夜与白昼更迭,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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