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没睡好的人，就如一晚没接上充电线的手机一般。晨曦，瞥见血红色的手机电池格，眼睛干涩，嘴唇干燥的王一叹了口气，举起桌上半瓶矿泉水灌了下去，喉底泛起一丝甜，舌边有淡淡的窖香味。
昨晚那瓶定制酱酒不错，喝了半斤也够了，本想回来一倒了事，结果老婆念叨到半夜——王一琢磨着，今天要是他不想办法解决问题，老婆还得念叨，就选个小学，有这么难吗？
“王一，你给我听着，王黎黎已经选错了一次，到王莉莉这，千万不能再错了！”
“怎么错了吗？黎黎那个班，原来老师也是最强的，这不班主任生娃换了老师受了点影响吗？”
“一点影响？你没看家长群现在班主任说话都没人回应了！你没听儿子回来说这新来的小姑娘根本管不住班里几个调皮的娃！”
“要给人家一点时间吗……”
“给她时间？我儿子成长的每一天都很重要好不好！”
“别吵了，再吵黎黎莉莉该醒了。”
“醒了好，醒了看看他们这没用的爹！”
“过分了啊，我好歹是个副总编，管着几十号人呢。”
“副总编，你们那报纸，天天往我们办公室送，压根没人看。”
王一和黎莉是大学同学，读的是中文系，这所大学的中文系，鲁迅都曾任教过。他俩大学时约会，固定的见面地点是西北楼和西南楼中间的鲁迅塑像。一个大雪的冬日傍晚，他俩又在那见面了。王一一身黑色风衣，围着厚厚的灰白格子围巾，黎莉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尼子衣，衣服过于宽大了，黎莉的脖子和小半个头，都缩在衣服里。
王一一层层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黎莉的心怦怦跳，脖子撑了一下。而手捧围巾的王一，却把围巾围在了鲁迅先生塑像的脖子上，说了句：“雪大了，先生别冷到了。”
黎莉又惊又气，王一一把搂住她，往风雪里去了。
青春易逝，中年难躲。如今的王一，是个头发稀疏，大腹便便，整日瞎忙的报社总编，如今的黎莉，也只是靠化妆品维持着脸面的光鲜，每日在图书馆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喝茶的无聊妇女。
还好选择了深圳，还好早几年买了房，王一和黎莉现在感慨最多的，就是深圳这座城市给予他们的……两套房，两辆车，两个娃，娃的姥姥姥爷长期帮忙，这已经是深圳标准的中产幸福之家了。
两套房之间还有点距离，小的这套学位还好些，夫妻加两娃勉强够住。姥姥姥爷住另一套大的，二老工作日一大早就开车过来，姥姥上来给一家人做早餐，姥爷在楼下遛遛弯，等着送外孙和外孙女。
“黎莉，我看莉莉还是读黎黎那小学得了，一起接送方便啊。人们都说小学生是八路军，每天接送，来回八次，我和你爸老了，怕往后遭不住啊！”
“妈，黎黎那学校不行，老名校，过去时了，硬件和软件都是旧的，你说都是些四五十的老师，孩子能喜欢吗？”
“不一直说这学校不错吗！黎黎原来那班主任，黎黎不是很喜欢吗？”
“那不一样，原来那班主任是名师，有方法，能吸引孩子。”
“给莉莉也找个好班好老师不就成了，别折腾了，你爸他几次想回家乡，都是我给劝住了。”
“让他走，我送，爸就是矫情。”
“你能送早上，能接中午吗？下午放学你也不定能接，你爸他好歹每天把两个娃接送的妥妥当当的。”
“我给他们报个午托班，这样大家都省事。”
“莉莉太小，黎黎又猴一样的性格，午托班能放心吗！你没看到那午托班孩子从上铺摔下来残废的视频吗？这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妈，我和王一不想办法吗！我们想着让莉莉读稍远一些的实验小学，然后黎黎也转过去，这样接送虽远一点，但好歹两个人可以同步。”
“实验小学莉莉读的上吗？我看邻居群也在讨论，说我们小区不是那学校的学区，今年刚被划出去的，还鼓动业主去讨说法。”
“讨说法？妈你千万别凑这个热闹，这都板上钉钉的事，我现在后悔黎黎读小一时没选实验小学，那会黎黎是可以读的。都怪王一，说我们小区附近这学校是传统名校，报名分班他都负责搞定。这搞定什么，现在读的这班乱成一锅粥了！”
“黎莉，当时你可是同意了的啊，报名的各种资料我一个人弄的，而且班也是我找关系专门挑的，一二年级的时候，你不是一个劲说好吗？现在有点困难，也是暂时的吗！”王一一边穿衬衣，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
“王一，过去的不说了，现在你想办法让莉莉去读实验。”
“你说去就去，学校你家开的？”
“别吵了，快叫孩子起床吃早餐，不然该迟到了。”姥姥把做好的早餐摆上桌，鸡蛋摊片加小米粥，它知道外孙和外孙女都爱吃这口。
王一准备出门了，周一早晨单位有晨会，黎莉一把拉着他说了句：“昨晚我和你说的，你记着，今天就去联系。”
王一对着门口的镜子整了整领带，回了句：“记着呢，就不知道人家记不记得我。”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高涵这个名字一直在王一脑海中盘旋。这是他和黎莉的大学同学，在大学里还追过黎莉，但黎莉有点瞧不上他。高涵毕业也来了深圳，开始在一间普通中学教书，不显山不露水。
因为同学的关系，毕业来深的几个同学还经常一起聚聚，高涵参加的少，说是工作忙。后来王一两口子靠着家里资助，先买了房。高涵家境一般，又没结婚，就一直住学校宿舍。高涵要结婚买房时，问王一借钱。王一和黎莉商量后，借给了高涵，但没借太多。高涵一再感谢，而且一年后就还了，还要给利息，王一两口子没要。之后高涵考上了公务员，到政府上班了。往后几年，高涵仕途通畅，一路提拔，现在已经是区里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了。虽然王一经常会在报社采编的新闻上看到高涵的名字，但是几年都没再聚了。
到单位开完晨会，王一走到走廊上，拨通了高涵的号码，通了，但过了十几秒，被按断了。
王一确定这个是高涵的号码，因为报社里有区各部门的内部通讯录，通讯录上，高涵就是这个号码，这个号码高涵来深圳就在用，王一很早就存了。
过了半小时，王一收到了高涵的短信：老同学，找我有事？
老同学三个字让王一感觉到了希望，既然真有事，也别藏着掖着，王一回了一条：感谢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几年没见，想请你吃个饭，孩子读书的事想请你帮忙。”
下午快下班了，王一才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短信显示，高先生在聚福阁定了房，并附了一个地址。
王一看时间还早，就给黎莉打了个电话。
“黎莉，我联系高涵了，他晚上订了个房间，你现在回家帮我把那两瓶狗茅拿过单位来，晚上我带去。”
“好，你等着，见面说。”
黎莉到报社了，王一在报社后门的车里等她。
“几个人，两瓶够吗？”
“没说几个人，你去吗？”
“我就不去了吧，这样的场合。”
“什么场合，这不同学聚会吗？”
“同学聚会，王一，人家现在不屑于和你聚。你这是求人懂吧，今天这酒要喝，你也要喝明白。”
“什么明白不明白，话我会说，但高涵能不能办呢？”
“你不把你俩的短信截图给我看了吗？人家同意见你，又约了地方，就是有心。求人求到底，喝得差不多了，你就直说把两娃都送实验去。”
“这难办吧，我们的房不是实验学区，实验又这么热门，我看干脆我们缓一缓，先把房子换到实验学区内再看看？”
“王一，现在你又回头打这主意啦！实验学区房十六万一平，去年我说两套换一套你不同意，一会说操作太麻烦，一会说和老人住不自由。现在，晚了！小一马上报名了。”
王一看了看手机，时间差不多了，就再问了句：“你真不去？”
“不去，你们好好喝。”黎莉说完下车了。
王一望着逆光下的黎莉晕着淡金色的背影，不禁想起大学时，两人下午下课后漫步校园的时光。秋日里，他们特别喜欢走中北楼前那条小路，金黄的银杏叶，树上地上满是……
到了地点，门口有一位招待带着王一进了聚福阁，打开房间门，高涵已经到了，穿着一件运动短袖，脸上微微沁出点汗。
“老同学，你真是青春活力啊！”王一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单位活动，打了打球，出了出汗，换件衣服就来了。”
高涵站起身，主动和王一握了握手，两人的感情好像又回来了。
让王一出乎意料的事，饭局就他们两人，菜也简单，酒王一两次拿出来想打开，都被高涵按住了。
“老同学，真不用客气，这好酒你还是自己留着。以前我们聚会，不都是喝啤酒吗，今天天也热，我们就一人喝一瓶啤酒吧。”
王一只得同意，偌大一个华丽的圆桌，五个精致的潮菜，两个大男人喝着冰啤酒，这场景多少有点奇怪。
各自一瓶啤酒下肚，两人聊了不少大学时的往事，聊到刚来深圳那会大家一起登顶梧桐山的壮举，感慨时间真是太匆匆了。
高涵又主动叫了两瓶啤酒，王一感觉很放松，眼前的高涵还是那个高涵，不是那冷冰冰的变成铅字的“高涵副局长”。
两人畅聊了三个小时，王一几次想提孩子读书的事，又被扯到别的事去了。
看到各自就剩下最后半杯酒了，王一端起杯子说：“老同学，我的小女儿莉莉想读实验小学，儿子黎黎也想转过去，这事拜托你了。”
“哦，我只知道你大的叫黎黎，还不知道你小的叫莉莉呢，这两个名字起的有趣。”
“老同学，我和黎莉现在最主要的期望，就是这俩娃了。”
“嗯。”高涵轻轻点了点头，和王一碰了碰杯，把杯中酒喝了。
距离小一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王一一直没收到消息，黎莉催他两次，让他再打电话给高涵，王一甩了句：“要问你自己问去。”
小一网上报名开始那天早上，王一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你好，是王先生吗？我是实验小学教学处的张老师，我们现在每个年级的学位都非常紧张，我们校长让我联系您，问问您是让女儿入读我们小一还是儿子转到我们四年级，只能给您解决一个学位……”
王一的手紧紧地攥住手机，沉默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做这个“小”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