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历九年夏日的一个晚上，李益写道：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炎夏，夜很静，高月朗朗，月光将青竹和窗格的影子拉长在床前地面上。我在暗影里看着那些个明亮亮的光，没有一丝睡意。夜这么长，漫长得无边无际……
我默默躺在床上，手指缓缓抓起薄丝锦被的一角，席子上的凸凹水纹慢慢摩过指腹，那一角锦丝软柔若无物，被紧紧团皱在掌中。我能抓住的，似乎也只能是这个……
千里佳期一夕休……
我胸中刺痛，一呼一吸间似有万根钢针在锥心，针针殷红。小玉，从前我李益承诺过你的，将永远都将无法兑现了。
小玉，霍小玉。你的名字，如今竟是一把剜心的剑，一字一声便是一剑，痛的叫人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翻开唐宋传奇第60页，是蒋防所著《霍小玉传》。他写这篇故事时，李益仍在世上，只是世上再也没有了霍小玉。
大历六年，二十岁的李益考中了进士，住在长安城新昌里。
原文说他：生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先达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
一个门第清高华贵且才思无双的男人，四处寻找合意的佳人，未能如愿。
恰逢帝都第一资深媒婆鲍十一娘前来推荐霍小玉。
从鲍十一娘口中李益得知，霍小玉乃霍王之女，庶出。小玉十六岁那年，霍王暴毙，因其母净持出身卑贱便被族人分予些资财赶了出去，小玉便自此落入烟花巷，卖笑为生。
书中说小玉姿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恰恰是小玉早就喜欢弹唱十郎曲，早早就倾心于李十郎了。
妾家古寺曲，甫上车门宅。经鲍十一娘牵线，两人有了初见，在霍小玉家摆酒设席。
李益初见小玉：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
酒罢，李益憩于西院，小玉至，低帏昵枕，极其欢爱。李益自以为巫山神女也不过如此，甚是喜欢小玉。
半夜里，小玉突然悲伤流泪，对李益说：我本来是个烟花女子，知道配不上十郎。今天十郎爱恋我，是因为我的姿色，倘若一旦年老色衰，也逃不脱被抛弃的命运。
李益不胜感叹，为表忠心，便起身拟文，在三尺白绢上，引用山河日月誓盟其心。
如此相亲相爱，过了两年。
第三年，李益要赴郑县任秘书长，顺便回洛阳探亲报喜。临行前小玉与李益请约相好八年，八年后李益任娶名门望族之女为妻，自己则剪发出家，此生便已无憾。李益则对天起誓，绝不辜负，让小玉安心等侯，自己安顿好，随即派人来接。
上任十天，李益回洛阳省亲，母亲告知已于望族卢氏表妹议亲。李益着手聘娶之事，背弃了与小玉的约定。
霍小玉自别后与李益书信皆断，音讯全无，寻访不得，竟缠绵于病榻不能起。后来李益的好友崔允明告之实情，小玉恨叹。她千般央人请带李益来，但李益人在长安却愧而不见。一时间长安城中风流人氏与豪杰侠客无不感叹小玉的痴情，而愤恨李益的薄情。
此事被京城一黄衫侠客得知，在李益同人游春时，将其挟持于霍家，并送上一席酒菜。
小玉席间同着众人洒酒掷杯痛斥李益：我身为女子，这样薄命，你是大丈夫，却是这样负心无情。可惜我小小年纪，就要命赴黄泉，慈母在堂，不能奉养。李益啊李益，今日一诀，我死后必为厉鬼，使你妻妾永不安宁！
随后左手紧紧握着李益的胳膊，高声痛哭数声，便气绝身亡了。
小玉死后，李益娶了卢氏，但日间经常恍惚看到卢氏与人私通，遂起猜忌，打骂不止，后来休了卢氏。然而，李益再纳娶的每一个妻妾，终究逃不脱小玉对他的恶咒。或许是因为名誉受损，仕途上浮浮沉沉，终未得重用。
李益后来的《写情》诗中说：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我相信，李益是深爱霍小玉的，如若霍王仍在，尽管她是庶出，或许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霍小玉更是深爱李益的，爱之深，恨其切，得不到，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毁掉。
他要了她一命，她毁了他一生。
今日重读李益诗，仿佛听到他说：自从与你分别，世间诸事与我，再无快乐可言。看那西楼上明月升起又落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爱过，你便知他在说什么。
如果你恨过，你也知她说的什么。
如果你爱过恨过，最后也放下过，那此生便得到了圆满，来生不会再苦苦纠葛八百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