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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一)
“阿南,快过来给我们拍照,这个视角俯瞰我们的城市真是太美了,早就想约你来山上看夜景了,你天天窝在村里扶贫....”
我叫阿南,对,就是刚刚朋友叫我帮忙拍照的阿南,不知从何时起,各大社交平台掀起了一股爬山看夜景的潮流,他们约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时间。而且,我在村里爬的山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感兴趣,这不,我刚刚驻村扶贫结束回到城市没几天,硬生生被他们拽到了山上。
“阿南,快过来啊,在那想什么呢?”听到他们催促,我只好赶紧起身拿起相机一阵输出,给他们看完确定拍的还凑合之后,回到座位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两口,然后,望着脚下的城市陷入了沉思。
事先说明,我不是故意装忧郁,是眼前这景象和我在村里的时候太像了,就在几天之前,我也是和一个人这样对坐着喝酒聊天看夜景。
可别想歪了,不是小姐姐,而是老头子,喝的也不是啤酒,是自家酿的包谷酒。
“那个谁,吉他不要谈了,你们不是想听我驻村的事情吗,今天就给你们讲一讲,不过,你们听了不要笑,因为这个故事无关风月,只和一个老头有关。”
(二)
那是去年秋季学期的第一个周一,那天,初升的太阳柔柔地照在渴死牛完小的操场上,一周一次的升旗仪式正在进行,后来我才知道,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还好那天我不请自到为他们拍了照片。
伴随着庄严的国歌声,五星红旗缓缓升起,但让我惊讶的是,这场升旗仪式只有四个人参加,一个学生和三个老师。
我去,什么情况,明明“六一”儿童节我们去慰问的时候还有十几个学生啊?
升旗仪式结束后,那个叫明明的学生进教室上早自习,校长老左(也就是故事的主角)则叫上其他两个老师小王和小张一起到他的宿舍兼办公室,准备开一个碰头会。
再讲讲这个渴死牛完小的情况吧,学校位于渴死牛行政村村委会旁,虽然名字叫“渴死牛”,但这个村子常年有一股山泉水从深山里流淌下来,所以并不缺水,至于为什么会叫“渴死牛”,村里谁也说不清。
要说渴死牛村真正缺的是什么,那就是土地。由于地处山区,渴死牛村有大片林地,但耕地却少得可怜,人均只有0.3亩,村支书老曾曾经感叹:“就是种人参,我们也不可能靠种地过上好日子!”况且,渴死牛村常年冷凉,也种不出人参。一方水土养育不了一方人,没办法,村民们只好举家外出务工,村子慢慢就成了“空心村”。
本来渴死牛完小上学期还有十二个学生,但都是六年级,九月份小学毕业去镇上上了初中,就只剩下三年级的两个学生,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女生的父母担心孩子太小,把她接到了城里上学,就只剩下一个男生。
老左五十来岁,中等个头,不胖也不瘦,略微有点秃顶,戴一幅方框眼镜,常年穿一身黑灰色的西服。小王和小张人长得帅气,穿着打扮也时尚,就是来村里好几年也没谈上个对象,至于原因嘛,我前面也说了,村子里除了几个留守的老太太就没什么人,我扶贫两年就在村里见到过两个小姑娘,激动得我一直绕着顶楼的会议室从东面看到西面,简直比见到大熊猫还高兴,至于他俩,怕是连女鬼也见不到一个。
(三)
暑假时,老左和老曾到城里找到了一些外出务工的村民,劝说他们把孩子送回村里小学上学,他们俩没车,就把我也叫上了。
那天,我们到了一户村民的出租屋里,屋子不大,约莫30平米,靠窗的一张折叠小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电磁炉、电饭煲和各种调料,靠床的小桌子上,则摆放着剩菜和还没有收拾的碗筷,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张小床,被褥衣服堆在一起,看来是小孩子睡的。说实话,我无法想象这小小的房间是怎么住下一家三口的。
老左给老曾和男主一人递了一支香烟,坐在小板凳上边抽烟边开口说道:“咱们村小的条件不比城里差,教室、宿舍、食堂和运动场都配齐了,你们平时忙着打工,哪有时间管孩子,孩子放学回家作业也不做,只会玩手机,还是把孩子送回去上学吧。”
老左正说着,旁边就传来了一阵短音乐和一声清脆的“TIMI”——那家的小孩又开了一局王者荣耀。
“爸妈,我不回村里上学,就要待在城里。”孩子一边在游戏里厮杀,一边开口回答。他早问了在村里上学的孩子,他们平时都住在学校,早晚都有老师守着,哪里有时间玩游戏。
“左校长,你说得倒好听,孩子交给你,我们放心吗?村子里怎么能和城里比,我们的孩子交给你不得教废了。”孩子的母亲手里抱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
“放屁,你们哪个不是从村里小学读出来的,你们就承认自己废了吗?”我有点听不下去,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老曾一声怒吼,眼里还映着那支点燃的香烟的火焰,他高大壮实,头已经完全秃了,常年迷彩服不离身,让人感觉他不是村支书,而是一个老军人,其实,老曾也算是军人,因为他还兼任村里的民兵营长。
“一天到晚打苦工,累死累活还挣不到几个钱,上那个小学有什么用。”孩子的父亲低声嘟囔,在支书面前,他不敢太放肆。
“你那叫学习?一天天课不去上,作业不写,天天被你阿爸追在屁股后面打,你还好意思说。”老曾瞪了他一眼。
旁边玩游戏的小孩,也吓得把游戏声音关了,一家三口看着老左和老曾,不敢再说话。
许久,那个小孩终于鼓足勇气轻声说了一句:“阿爷,我不回去上学。”
老左和老曾对视一眼,只好离开了他们家,后面去的几家,虽然对他们态度很好,但也不愿意把小孩送回村里上学。
据他俩说,这样的情节几乎每年暑假都会重复一遍,几年也没有变过,不过,每年还是会有一两个孩子被劝说回去,所以老左不愿意放弃,老曾也只好陪着他一起来。
(三)
“老曾,你说说,咱们当年在村口的本主庙里上学时,条件多艰苦,冬天风从外面吹进来,冻得鼻涕直往下掉,手都冻得握不住笔,那样的环境下,咱们都坚持学习。你看看,一起上学的玩伴,好几个在县里当了局长,全县哪个学校没有咱们村出去的老师,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学校盖起了楼房,食堂、运动场也全都配套整齐,我们三个老师兢兢业业的教书,怎么他们就不愿意回去。唉,每次听说村里谁家的孩子因为打游戏废了,我心里都像针扎一样难受啊。”老左一口白酒下肚,动情地说。
当晚招生工作结束后,老曾看老左心情不好,就约上我和老左找了一家烧烤店吃烧烤,打算安慰安慰他。
“老左,不要难过,你我从小玩到大,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太认真负责了,他们不愿意回去就算了嘛。你也在咱们村教了一辈子书,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你看,弟妹和侄子都在城里,你天天在村里,每周末都骑着摩托车来回跑,山路本来就不好走,雨季还有泥石流,我们都担心你呢。要说就怪他们工作队,非要联系什么城里的学校接收这些孩子,不然他们不得乖乖送回村里上学,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人家的工作,不联系城里的学校,这些糊涂蛋家长真敢让孩子辍学,唉,都是思想出了问题。”老曾说完,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意识到不应该当着我的面说工作队的坏话,陪老左干了一杯后,又一脸笑意问我要不要加点菜,他和老左一样,老婆孩子也在城里打工,他自己在村里工作。
(四)
“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目前就只有一个学生,不过,咱们既然是老师,就要履行好教书育人的责任,有一个学生,就教好一个学生,王老师,你负责明明的语文数学和科学三科,张老师,你负责明明的音乐、美术和英语,我就负责好咱们四个的生活,阿南,你工作之余多来陪明明玩一下,我看明明和你挺投缘。”布置好任务后,老左就让我们开始工作。
明明父母没有外出务工,在村里养殖山羊,因此明明也在村里上学。这孩子懂事听话,学习成绩也还行,但就是性格孤僻,不愿意和人多说话。也难怪,正是需要小伙伴的年纪,老师和阿南哥哥再好,也比不上和同学待在一起。
老曾私下告诉老左,小王和小张正在四处活动,准备找机会调走。老左不怪他们,我也得替他们说句公道话。两个小伙子都是外地的,通过特岗教师招聘到这里,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天天守在这个村子里,连一个小姑娘都见不到;而且这里虽然修通了路,但没有班车,外出不方便,两个小伙子周末放假也回不了家,只能偶尔和老曾坐摩托或者蹭我们工作队的车出去城里买点东西,买完只能坐班车到路边,运气好还能遇上进村的车,运气不好只能走十公里路回学校,能在这里待上三年,老左已经很感激他们了。
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以后,王老师和张老师调走的愿望就轻松实现了,一起走的,还有老左和明明。
这还要从老左接到的一个电话说起。那天,老左接到镇中心学校通知,让他去一趟,说有工作要和他谈。老左后来告诉我,他要是知道那天是说那件事,打死他也不去中心学校,一边说还一边给我复述当时的场景。
“左校长啊,有个事情要通知你,经过上级部门研究,准备撤销渴死牛完小,那个叫明明的学生就近安排到另一所寄宿制小学,你调到中心学校来工作,张老师王老师安排到别的学校。”在中心学校校长办公室,大校长给老左点上一支烟,并向他传达了上级的决定。
老左说,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答应吧,他自己不甘心;不答应吧,自己也得替三个晚辈想想。
“去他奶奶的,爱咋咋地。”老左当时不知道怎么嘴里就冒出了这句话,说完转身就走,留下端着一杯茶的大校长独自楞在原地。
从中心校出来,老左骑上摩托车回了渴死牛完小,向两位老师和明明传达了这个消息,三个人听了,都很高兴。
传达完消息,老左点上一支烟,默默走出了学校。
(尾声)
“后来呢?后来呢?”他们好像听得不过瘾,追问我后来的情况。
“后来老左去了中心学校,小王小张还有明明去了镇上的小学啊。”讲了半天,我也口渴了,赶紧抓起啤酒猛喝一口。
“没了?”他们问我。
“没了啊?”我回答他们。
“我靠,不应该是老左坚决不去,那两个老师和学生也和老左一起留下来吗?”他们继续问我。
“这个问题老左那天和我喝酒的时候也问过我,我现在把回答他的话再和你们说一次:“生活嘛,总要现实一点,守在这对你们没有好处,这样的安排不是皆大欢喜?”
“喂,阿叔啊,我好着呢,你在镇上过得怎么样?哦,挺好是吧,那我就放心了,看来那天晚上劝你没有劝错。好好好,我改天再来找你喝酒,你家的樱桃熟了要记得告诉我...”
说曹操曹操到,老左的电话,好了,你们继续嗨,我要把刚刚的故事整理出来拿去投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