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凭倚着栏杆,望着那个与我约定好的女子,轮船载着我一寸寸地抽离陆地,她那双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穿着白色水手服的瘦小身子挺得笔直,与这乡间画面格格不入,像是山水画纸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了白色的墙面,却反而是整个画面最真实的部分,风景从我这端流动向她那端,我在海上漂浮着,而她,在这流动的世界中一动不动。我注视着海面,和她们相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二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独自旅行到伊豆,在山顶的茶馆门口,我追上了那伙艺人。舞女见我来了将垫子拉到我这边,不知怎么的,本该说出口的谢谢并没有说,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下来。舞女看上去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提着鼓,两道远山眉下是黑白分明的眼睛,或许是下着山雨的缘故吧,眼里泛着水光。茶馆里迎出来一位老妇,见着我便拉我进屋烤火,屋里坐着一副佝偻的骨架,乍一看竟不能相信是活物。“老头子,来了位读书人呢!”那骨架开始抖动了,我仿佛听见咔嚓的响声,他费力地冲我点了点头,又看向这满屋的纸片了。在我印象中中风似乎还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治愈,老头抓着纸片,像是落水的人抓住的木板,祈求能摆渡到彼岸,我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悲怆,这时外头的艺人准备动身了,看来雨小了。我听见老妇对其中年长的女人说:“这就是上次带来的女孩吧,长得真快呀,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就不用愁了。”那年长的女人点头笑了笑,艺人们道别过后便离开了。老妇回转进屋子里来,“她们今晚住在哪儿了?”我问。“谁知道她们住在哪儿呢,艺人还不是哪有客人就住在哪儿。”老妇不屑地回答道。
我在路上轻易地追上她们,假装冷淡地越过那几个女人,和男人并排走着。“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了。”我抬头才发现山头已经明亮了,得知他们要去下田便提出同行,一路上交谈完全亲热起来了。这伙人是大岛波浮港人,男人叫荣吉,和其中一个姑娘叫千代子的是夫妻,小舞女薰子是她的妹妹,年长的女人是千代子母亲。到下田客栈时天已黑了,荣吉送我去温泉旅馆。“哎呀,昨晚又输掉不少,路上要多接点活了。”荣吉说,“今晚就要开始了。”我很诧异地看着他问:“你赌吗?”荣吉促狭地笑了笑,搓着手说:“生意好的时候会手痒啦,让妹妹做这种也是没办法啊,学得不好妈妈还会打骂她。”我沉默,雨后的秋月更显清朗了。到旅馆门口时我包了几块钱递给他,他低了低头,纳下了。走在走廊,突然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姑娘。我惊讶地停住了,没成想在这乡野也会遇见女学生。显然她也觉得奇怪,瞪圆了不大的眼睛。一番交谈下来,得知她叫千重子,更令我惊奇的是她也独自旅行到伊豆,虽说和我做的是一样的事情,不过不同人做的效果也完全不同了。由于父亲在美国工作,她从小在西方长大。我请她进房间坐下,这时才重新端详她一番。她的头发只是简单地扎了一下,不像舞女那复杂的发髻,上白下黑的水手服使得她浑身上下显得很干练,眼睛不大但习惯盯着你像是要看透你的内心一般。“你和那艺人怎么会认识?”“路上碰到的而已。”我简单地回答,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了?”“没什么,只是看见高等学校的学生和艺人在一起有点奇怪,”千重子边起身边说“好了,我也该回房间了,保重。”
“好像啊。”我心里想,千重子和薰子虽然细节处有差异,但远远看上去明明就像一个人。这天晚上我同隔壁的汽油商人下围棋。那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头发秃了一圈,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身上有股汽油味。我和他水平不相上下,只是我的官子较好些。下到第二盘收官时窗外传来了乐声,有三弦,有热闹的喧闹声,还有我清楚听到的鼓声。见我停了下来,那汽油商人说到:“那是走街串巷的艺人吧,来,下完这盘我也去看看。”他那油光发亮的脸笑起来像揉成一团的抹布。每当听见鼓声响起我心里就亮堂一会,棋也算得清些。不出意外地我输掉了这盘,商人满意地摸了摸那将军肚很满意地笑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外雨又下起来了,一阵哄闹声我听见一阵歌声穿过雨帘钻进耳朵。我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浑身不能动弹,心里却有个声音无比明确地告诉我:“这是小舞女的声音。”
三
全世界似乎处于在这歌声涤荡中,像是清秋的月光,像这秋天的晚雨。整个村子像是在摇篮曲里安然入睡,我躺了下来,却不由得一阵心痛,眼泪险些淌下来。渐渐的,一切归于静寂。
第二天早上,荣吉来到我的房间里,我对他说:“昨天夜里怎么了?”“你也听见了?”“当然。”“一帮人非要薰子唱歌,我们拗不过就让她唱了,没想到薰子还真有天赋,唱的真不错,小费收了不少呢。”我无言,邀请他去浴池洗澡,池里还有几个客人。“瞧,她们来了。”我闻言望去,浴池走廊的尽头,一个雪白的身子像挺直的小树,远远看见我们招了招手,向我们走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滑进了浴池。隔着一段水汽蒸腾的水面,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听见旁边客人交谈:“这就是昨晚唱歌那位吧。”“可不是。”浴场里水汽朦胧,加上声音较小我没听清,只记得最后那两个人放肆笑着什么。我转头看向舞女方向,突然发现除了艺人一伙外舞女旁边还泡着一位身量相似的女子,即使看不分明我也知道一定是千重子了,“她们会说些什么呢?”我不禁好奇,千重子靠我们侧,只时不时对舞女说上两句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前方。
走出浴池回房间遇上千重子,她也正回房间我忍不住问:“你和她说了什么呢?”她反问:“你昨晚没有听见歌声呢。”“有啊。”“我只是问她有没有专门训练过,只不过......”“不过什么?”“这么好的嗓子生在日本艺人身上可惜了,在美国情况或许便不同了。”我沉默,又听千重子问:“你在下田待多久呢?”“估计待一星期左右吧。”我回答。“那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她的脸上浮起明亮的笑容,或许太过刺眼,我回过神来说道:“嗯。”
四
这天夜里我邀请荣吉他们来玩。我摆开围棋,问:“有谁会下吗?”众人摇头,想来也是,这时听见舞女清脆的声音:“我会的。”看到我看着她解释道:“大岛的邻居爷爷很喜欢下棋,我看着便会了。”于是我们两个开始下棋,其他人呆了一会儿便去浴池了。舞女执白时手与棋子连为一体简直像玉砌一起似的,今天没施妆的她给人一种脚趾窝都是干净的感觉。我很惊讶的发现自学的她棋风也别树一帜,行棋节奏很快,从不在局部过多停留,可也有与之俱来的弊端,局部死活会出问题。现在我就围住了一块,她咬着下嘴唇企图突围,看着她费劲心思的专注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徒劳”。看着她放下棋,看着我说到:“我棋艺太差了,对不起。”“为什么当时没考虑去做活呢?”我觉得当时眼位还算可以,她像是从来没有想过一样,“还可以做活吗?我以为困在里面就没有办法了。”我愕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中她突然问了一句:“那是《水户黄门漫游记》吗?”“嗯,你读过?”“我不太认得字,你可以读给我听吗?”那刻我心思万千,不认得字却又爱读书,即使现在读又能读多少呢,要经过几个人她才能听完一部《水户黄门漫游记》?我读着读着,她闪闪的黑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额头,我俯下身子,她略略往后缩了一缩,我小声说:“晚上等她们睡了你可以偷偷过来吗,这样在我走之前就可以读完了。”她显然吓了一跳,呆住了,半晌,我听见她说:“我会尽力的。”说完起身向外走去,这时荣吉他们回来了,向我告别后一伙人就离开了。
晚饭吃得很饱,过后便躺在地上,窗外几只飞蛾正试图钻进屋子来,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而它们仍在飞舞着。我不禁思考为什么这些小家伙要那么执着地往亮处飞,许久未得结果,我叹了口气,灭了灯,心想兴许天亮它们就可以休息了吧。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五
我轻轻地拉开纸门,小舞女站在走廊上,可能因为外面冷的缘故,她的身子略微有点颤抖。我赶紧让她进来暖暖身子。“怎么过来的?”我问。“从后院小路穿过来。”“那儿也有路吗。”“没有像样的路。”一会儿见舞女恢复了我打开了窗户,点起煤油灯放在窗沿,翻开书开始小声读。夜已经深了,我用心地一字一句地读着,并不知道舞女在干什么,想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铺开了一条通路,我和舞女走在上面,只是一起走,身心便在清风朗月舒展,我们谁也不知道要去何处,所以只有一直走,仿佛停下来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恍惚中我意识到舞女向我告别,后来的事便记不清了,只记得做了个很美的梦。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有时出去逛,有时和不下棋就手痒的汽油商人下棋,晚上便读书给舞女听,有时也谈谈我自己在东京的生活,,她也会和我聊大岛的日子。不过几天,舞女已经在下田人尽皆知了,就连我去看船票时码头的老头也向我提起舞女的美妙歌声。而千重子则在下田乡野成天兜转,基本白天见不到人。
临行的倒数第二天,白天汽油商人照常和我下棋,由于我经常心不在焉所以也常输,导致他以为棋力在我之上。“你知道吗,这几天那个男艺人把全部家当都输给我了。”说完商人笑开了,而我却笑不出来,接着他悄悄地吐出一句:“要拿他妹妹抵债呢。”
六
那天晚上舞女来了,我尽量不去想那件事,用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读完了《水户黄门漫游记》,当我终于抬起头时,突然看见舞女满腔泪水,也不擦,只任其淌着。我没来得及思考便把舞女拥入了怀中,感到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怀中颤抖。多像当年父母双亡的我啊。看着清朗月光下的那盏油灯,“如果有条路很黑,看不见太阳,你会和我一起走吗?。”黑暗中薰子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们赌盘棋吧。”我眯着眼看着商人,“哎呀呀,学生哥也会来这套呢,就怕你赌的东西我没有啊。”商人咧开嘴露出了黄牙。“这东西你绝对有。”我轻轻地放下一枚棋子。
因为明天就要走了,我邀请了荣吉他们还有商人来吃饭。晚上,他们如期而至。我让薰子给大家倒茶,油商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这时突然问道:“怎么在这吃,不放在自己房间。”“哦,我觉得在自己房间不方便,正好今天这间房的客人退房了就放在这了。”我漫不经心地说。舞女来到身边,把茶放下来,可茶碗却倾了,洒了一盘。“怎么回事?这是对待客人的方式吗?”年长的女人显得很生气。我看着薰子点了点头,很自然,没有破绽。可能是送别宴吧,这顿饭吃的异常平静。
是早上六点的船票,我把一条细长绳绑在蜡烛的底部,有点滑,几次才系上了。天未亮,我们小心地迈出房间。
码头上船来了,老头在见我打了个招呼,“咦,小姐怎么围成这样?”“出水痘。”我淡淡地回答,向船走去,近在咫尺了,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小心!”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听到声音,闭上了眼,感觉像被抽空了一样。
七
我看着回转的白色水手服的身影,相信她记住了要说的话,天近亮了,远处血红的黎明已经开始喷薄。
人物来自伊豆的舞女,千重子原型为古都,实际为自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