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的时候,在大城市房价居高不下、生活压力持续增长的情况下,有一种社会现象或者思潮在白领中兴起,李诞在《吐槽大会》上还调侃过,叫“逃离北上广”,即逃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这些一线城市。这个词还曾被媒体评为2010年房地产十大热词之一。
这种“逃离”,有个文艺气息浓厚的包装,叫做“追求‘诗和远方’”。
其实,“逃离北上广”不是现代才有的产物,它和讲田园生活的短视频一样,种下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归隐梦,而“归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主题。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的普遍理想,是在功成名就之后退归林下,回家种田。就连最勤奋的雍正皇帝,也让人把他画成山野隐居的样子。
01. 归隐是种选择
提到“归隐”,就不得不提一个人——陶渊明。他不是历史上第一个“逃离北上广”隐居山林的逸士,却堪称归隐的祖宗,因为他的文章、诗作,完整串联起归隐的图景:
比如《桃花源记》,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构建了作者心中的“理想国”,留下了“世外桃源”的传奇;
比如《饮酒》诗,把归隐日常具体化,淡泊平和跃然纸上;
比如《归去来兮辞》,虽然作者自承种地的水平一般,“草盛豆苗稀”,可田园生活在他笔下,只保留了美好和疗愈。美化归隐生活,陶渊明可谓始作俑者。
受不少田园诗文的影响,我们很容易把“归隐”和“田园生活”划等号,但如果我们把归隐还原回去,会发现它根本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经过层层包装的文化情感。
这种文化情感是在漫长的时光中塑形的,而它的一个主要源头,就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生活在政治动荡的东晋末年,自幼家境贫寒,他在29岁时才出来做官。有一派学者认为,陶渊明曾经也想有一番政治作为。他最崇敬的人物是自己的曾祖父,东晋名将陶侃。
陶渊明做过江州祭酒,给枭雄桓玄当过使者,还为后来取代东晋的刘裕做过参军,但每次的时间都不长,加起来也就三四年。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是41岁,只做了八十天的彭泽县令就辞官归隐了,留下了不愿意拜见督邮而辞官的典故,和字字铿锵的“不为五斗米折腰”。
归隐在陶渊明这里,的确是一种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
文章开头就毫不掩饰地说:“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所以除了做官没什么别的谋生办法。他早年当官就是为了奉养母亲。他还写过一首叫《责子》的诗,“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他的五个儿子都不大成器,家庭负担挺重。他说,我叔叔看我日子贫苦,帮我谋了这个差事。我觉得彭泽离我家不远,除了能存些钱度日,还可以在公田里种些高粱来酿酒喝。可是到任不久,又产生了回家的想法。因为觉得本性还是喜好自然,这是不该勉强的。
陶渊明的归隐没有自我标榜的意思,他只是为了没等到用新米酿酒而有点儿遗憾,我们今天觉得这有点儿“萌”,这是他的一种风度。
所以,即便回归田园,“逃离北上广”,陶渊明从来不是人生的逃避者,而是一个强者。士人们纠结、舍不得放弃的事,而他从来就不在乎。思想深邃的同时又天性浑然、语言真诚,这是陶渊明最吸引人的魅力。
难怪苏轼称赞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无论当官还是隐居,都表现得很坦荡,不让这些外在的东西扰乱内心。
02. 被美化的田园生活
前面提到,陶渊明把归隐生活美化了,的确,他的诗文中,无处不见归隐生活的安宁快乐——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要回去啊,田园的地都荒了,怎么能不回去?一句家常话,蕴含着诗意和深情;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向往的画卷:屋子虽然小得只能栖身,但能让他欣然自得。拄着手杖出门,可以随时驻足,看云气在山间自由起落,鸟飞倦了就归巢,这样直到天色将晚,日光黯淡,还是手抚松树留连。这样平常的生活,再加上有酒喝,就可以让他乐天知命;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当他看到草木和流水,就感受到了万物的节律,体验到了生命的有限,陶渊明把自然世界和内心的感知写到了一起;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在陶渊明眼中,富贵不值得追求,神仙也虚无缥缈,放下这些无谓忧思,才能让自己顺应自然,无忧无惧地安享剩余生命。此时的他,已经从寿命、生死这些问题里超脱出来了。
03. 归隐的套路,城乡的矛盾
陈寅恪先生曾说,陶渊明不仅“文学品节古今一流,而且是中古时代的大思想家”。他对宇宙、社会、人生,都有深刻的感受和体验,他的作品一直在展现旷达的人生态度,这比从理论上讲述清楚要难得多。何况,能说明白的人,也不一定能像他这样活明白。
然而,“归隐”的概念一经形成,就脱离了陶渊明,有了自己的套路。经过文人阶层的文化包装,变成了一种未必要真正实施,却时刻挂在心上和嘴边的文化情感。
而陶渊明本人,因为解决了精神归属的问题,建立了观察和表达自我的样板,被后人、尤其是文人选中作为精神标杆。
陶渊明之后的人、甚至不少现代人,将“归隐”转变为一种未必要真正实施,却时刻挂在心上和嘴边的文化情感,自诩为陶公知音,在幻想里实现自我。画山水、养盆景、造庭园,是一种变相的归隐;衣锦还乡的退休,买了大片田园和豪华的宅院,也说是在学陶渊明。
以上这些,实际上都是在精神上完成归隐。肉身不必真的回到田园,照样也能进入一种闲适、超脱的文化情感体验,得到自然的真意。
如今,我们一方面感叹“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可另一方面,即便假期去山里或者农家乐住几天,也还是希望最好有空调和wifi。这就是我们想象中的隐居和真实生活的关系。
或许,对现代人来说,从紧张的生活里脱退,过低欲望生活,同样是正当选择。但问题同样在于,归隐应该是一个宝贵的起点而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