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愈来愈怀念那家旧书店了。
书店前的合欢树下,阳光稀稀疏疏落在她身上,一明一暗的。她靠着树干,半昂着头,那高大的合欢树,突然年轮少了好几圈,只是阳光依旧懒懒地照着:她和他并排在这树下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的脚,她淡淡的芳香,他的高大的身影,单是那树的影子便是一个美丽的天堂,把他们与众人隔开了。她是喜欢这样的感觉的,整个天地仿佛是他们的了。有时候遇着了雨,他就拉着她往那家旧书店跑,满天的风雨刮过,全身没有一处是干的,她并没有觉得冷,只是看到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极了满天的星星。这星星到处跟着她,那么多挤在旧书店门口躲雨的陌生的面孔,到处闪着温柔的光,她是越发喜欢那个旧书店,那些人了。
她是带着满身的星光回家的,满脸的微笑的。以往母亲谦卑的笑也闪着温柔的光,她便也给母亲一个微笑。她没有注意到她母亲那瞬间的一怔,心里的一个涟漪,似乎是额外的恩宠:母亲回家三个月了,她是第一次对她笑的。待她反映过来,看到母亲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笑着,心里一阵厌恶,满天的星星就消失了。母亲也就不笑了。
父亲又要出门了,她知道他是去上夜班的,给一个小工厂看门的。虽也是一个职业,她总是不能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的。直至今天,每当看到他扒完饭后,匆匆忙忙往外跑的时候,她总是想起小时候,她和弟弟一次一次又用惊恐而由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祈求他不要丢下她和幼小的弟弟。父亲总是不理他们,匆匆忙忙地走了。她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母亲离开家跑到台湾去的,只是记得自从母亲走后,赌博、酗酒,父亲都沾上了,经常夜不归宿。空荡荡的房间里,墙壁上的老钟嘀嗒嘀嗒,一秒一秒,似乎就要停止,她抱着弟弟,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她觉得自己除了弟弟,什么都没有了。好不容易她长大了,工作了,弟弟也上大学了,她刚想休息一下,平抚自己那疲惫的心,可父亲就把母亲接回来了。
父亲把母亲接回来出乎她的意料。记忆里的父亲和母亲除了没完没了的吵架外,别无它物。那天晚饭上,她看着父亲和母亲不停地为他们姐弟俩夹菜,看着看着温和的灯光下那些轻轻晃动的人影,像极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球,晶莹,剔透,飘着温暖的热气。她当初甚至以为那就是以后生活的缩影。她只是用心地把玻璃球捧在手心里,不多的光景,它便有了裂缝了。母亲又从父亲的房间搬出来了,父亲的衣服也没洗了。父亲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满身酒气。借着酒气,他就当着她和弟弟的面,对着母亲骂,“破婊子,回到家里还想着别的男人,有种就再跑到台湾去找他啊……”母亲一开始是沉默的,不久就慢慢地也一句一句回骂,“你这窝囊废,你喝酒赌博欠下了以屁股债,你把我弄回来,还不是希望我帮你还吗……”她起先还会劝他们几句,渐渐地,她话越来越少,这房间像一个铁盒子,没有一丝空气,压得她不能呼吸。这个时候他总拉着她穿过长长的街道,靠在书店前的合欢树下,听她讲着那些压在她心头上的烦心事;也会牵着她的手,在旧书店里,静静站着轻轻一页一页抚摸着书,像是在欣赏一件件无价之宝。她也会像他一样静静站着轻轻抚摸着书,书上总是有铜钱大的一个湿晕,似乎是落下的泪珠,陈旧而迷茫。他一走过来她就把书合上了。
玻璃球终究还是碎了。满地的玻璃碎片,晶莹,剔透,像极了凝固的眼泪。屋子被此起彼伏的吵架声弥漫着,桌椅翻倒的声音,碗筷破碎的声音,热水瓶爆破的碎片湿漉漉地贴满了地……母亲举起拖把,对着父亲一阵横扫,父亲欲抓起茶盘,朝母亲甩过来,她转过身想要阻挡,那茶盘从她嘴角掠过,一阵麻木之后便是钻心的痛……母亲趁机跑出去了,父亲也跟着追出去了。
她的嘴角肿了好久,她也愈发沉默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来找她也不开门。待他走后,她又开门,边哭边寻着他的影儿。找了几次,他也索性不来找她了。她又没什么朋友,即使是有,她也是不会主动找他们的。过了夏天又是秋天,她与现实慢慢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地去那旧书店,长久长久地在门前站立,不说话,然后就是满脸的泪水。那个秋天的中午,她还是一个人静静地穿过长长的街道走进那家旧书店大门。一抬头,看见他站在书架前,轻轻翻动着那本他们曾经最喜欢的书,什么都没变,还是喜欢静静站着轻轻一页一页抚摸着书。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子。看到他轻轻地拨动女孩头发时,她就扭过头,挪着身子出了书店。眼前仿佛挂了冰珠帘,一阵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地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包着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边走边流泪。
多年之后,她再走到那条街道时,那家旧书店已经不在了,代替它的是一家金碧辉煌的美容店。询问旁人时,都说拆了,早就拆了,这年头,还有谁去翻那些旧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