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在院子里摔得粉碎。一生能见到的雨是有数的,到老了,雨见多了,人就去了。
或许作物与人相较是幸运的,每场雨都叫它再长一点,长到最大就被收割。作物不用见到自己一天天衰老,人却不行。一场雨让你哭啼更响亮,让你手脚更稳健,但总有一场雨浇在你身上,过后你会瞧见自己一日更待一日的衰老。你不能像作物那样把自己不带皱纹的脸留在时光里,你要直面之后岁月里每场雨腐蚀身体。
人可以慢慢等待,等饿了再吃饭,等寂寞了去爱上另一个人。雨等不得,雨只能摔在地上,雨是诗性地燃烧。我们等啊等,我们总好像还有很多时间,多得可以看一场又一场雨。
几年前我在咸阳沣河边上,我的时间多得可以去淋雨,我想去听一听雨里面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雨里藏了哪些词句。然而我摔进河里,一裤子污泥叫人发怒,我暗恨雨不解风情。后来想想,雨哪有人那么多时间去附庸风雅,它忙着让作物生长、让人衰老。
海子的雨是一生错过、是悲欢离合,淋进海子身体的雨愿意陪他慢慢凝结,不疾不徐地摔,真是离奇。我就快活到海子能活到的年纪了,但却没有一场雨愿为我凝结。我不知道下一场雨会让我继续不成器地成长,还是我已经开始变老。或许我还想要长,或许我们都已经开始远离年轻。老,就是那么让人愕然,你还傻呵呵地笑着,就有一道锋利从眼角划去,多么猝手不及。
我喜欢福州的雨,在三坊七巷我见过一场。像一支远征,都不待惊雷就把人吓得七零八落,吓得情侣撒开手,吓得小贩忘记收钱。雨打得我不敢望向天空,但我知道头顶一定是有个孩子撒了泼,这就对了。那些暮霭沉沉稀稀落落的雨都像极了年老的前列腺,一点点挤、一点点滴,还好像生怕别人瞧见。雨就是要下得大大的,要告诉地面他们杀来了。大地太老了,46亿年的生命使他们再不觉得雨幼稚,他会选择沉默,沉默地看着一场场雨的冲锋。大地或许也怕了,他老到再不怕衰老,但却长久看到一地雨的尸体铺满。大地要在肚子里反复打着草稿,憋了无数年后爆发一座火山,岩浆最后要变成石头,那就是大地的语言,是大地要说的话。可我们听不懂石头在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雨在说什么,但总有些时候雨让我们感同身受,似乎能揣摩出一丝丝意义,可是石头,终究是太深奥了。
我窗外这场北京的雨恐怕不再是徐志摩的雨,不是钱钟书的雨,不是郁达夫的雨。那些雨一样让他们衰老,可他们在北京并不害怕,他们愿意直勾勾地瞧着。我也睁着眼看,可我在北京感到害怕。我怕雨把我浇软了,我怕雨把我浇化了,我怕我就这样老了。我走在垡头的街上,猫狗不害怕,抄京腔的老大爷不害怕,同楼的年轻邻居不害怕。他们的时间很多,他们可以在雨里吃饭喝酒,他们可以在雨里抽烟打牌,他们可以爱上一个人,转身就能忘掉一个人。可我学得来北京话却没有四合院,玻璃楼全是明晃晃的,照得时间都害怕,时间跑的快了没准要摔一跤。它这一摔我就怕了,赶紧看看我是不是什么时候也摔掉过牙,是不是也跛了脚。
康德50多岁才写了《纯粹理性批判》,木心50多岁要毅然出走,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在雨天里做出的举动,但他们一定不会害怕雨。死亡是从生而始的过程,他们看透了,每一场雨都更靠近结果,但人应该不在乎结果。我不知道50的孔子到底知了什么天命,但我知道他豁然得安于一切,他会笑呵呵地看着自贡乐得自己像狗。学而不得习,那就欣悦远方有朋,再无同道了,那就做个傻傻的君子,不在乎旁人。
愁眉苦脸的李后主总要写雨,李商隐也是,可我想不起李白写过几场雨。李白是含了一口盛唐真气,他把汉人最离经叛道的文化出走领上九天揽月的路上,后面的诗人看到雨似乎只能是回过头来唯唯诺诺的雨。而印象中最擅白描的王维似乎也鲜有诗作是给了雨的。大概阴天里树也柔了,河也弯了,离着塞外的“长、直”太过矫情。可是啊,把人一场场浇老的雨,骨子里是多么刚烈啊。
但雨很少把骨子里的雄性散出来,我所见,除了福州的雨大多叫人觉得是雌性。雨太容易让人觉得哀苦,好像一切都愁眉苦脸的。我每一次在雨里哀苦的脸,雨是否都能记得住?我们记不住自己,我们每天都要忘些什么。在情人怀里说过的话,在杯盏里吹的牛逼,那哪里是忘记啊,分明就不曾记得。而一些哀苦却总能在雨里被想起,雨天不要照镜子,谁都不愿看自己丧气的脸,我们求得雨能记住我们的脸。但也就是记住,只是记住便好。
雨是雌性,雨天人们不由得也爱看雌性。雌性总好像是更易被察觉的美,雨天里又加一层阴柔。雨打湿头发、打湿脸颊,有时也打湿衣衫,让弯曲的线条若隐若现。仿佛雨也有淫性,它嫌衣衫多余,隆起的胸部、屁股似乎不该被藏起来。我下楼时遇到一位不认得的同楼邻居,电梯刚一开门,只套得一层薄薄睡裙。她走在我前面,肩袖口羞耻得酥胸半露,我不经意窥见一眼,半圆弧线就叫人目不转睛。是的,视线竟难以离开,甚至在脑中构想胸前是不是两点激凸的画面。年轻的肉体谁都爱窥看,不必强装“君子”,想必雨也是。谁说花洒下的胴体不是沐浴在一场雨里。
可肉胎生的都要老,圆润的胸要干瘪下垂,嫩似羊脂的肌肤早晚要爬满斑。你心里烧的火也总要在一场场雨里灭掉。
我们是为死而生的,鸟飞来飞去都是摔坠的过程。雨里降生,雨里死亡,人身体的水是雨给的,也终有一天要还回去。我在想我一生还能等来多少场雨,他们还会不会让我害怕?我鬓角哪场雨里会染上霜白?哪场雨会在我身体什么地方种下棕斑?我的胡子还会不会再长,长成一脸我羡慕的络腮?哪场雨会给我送来拐杖,哪场雨里被打湿曲线再不能勾起我的注意?
我们应该是已经在变老,就在这一场场雨里。
2016.9.17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