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桃花开
文/疆月
1
杨树老头和桃花老太住在山顶上，是整个小镇里房子盖在最高处的一户人家。老头今年七十一岁，老太今年六十九岁。老头和老太的身子骨都很硬朗，生活习惯也很好。每日，老头和老太都会早起，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假牙刷干净，穿好衣服。两人去小镇集市上各吃一碗豆浆，两个包子。闲逛一阵，买好肉菜，两人便拄着拐杖爬回山上。
镇上的人只知道老头叫杨树，老太叫桃花。十年前，从山外来的，买了山顶的木屋子，两个人就住下了。十年来，从来没有了离开过，也不见有人来探望。像镇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不再出山。日子久了，大家似乎忘记他们原来是从外面来的。
每年四月，镇子里的桃花就开了，处处芬芳，如火如荼。尤其山顶的桃花会开得最盛，最迷人。
今年的四月，桃花镇已经下了半月的雨，整个小镇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青色。每个角落似乎都长着青苔，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今年的桃花，怕是要晚来了。
今日清晨，老太起身看屋外已经没了雨，心中欢喜，雨走了，花快来了。老太拄着拐杖“哒哒哒”快步走进屋里。她左手扶着门，右手举起拐杖敲着门框。老头听到声音也爬了起来，两手往床头柜上摸了好一会也没摸着眼镜。忽而眼前清明，抬眼一看，是皱着眉头气呼呼的桃花老太。老头咧开嘴冲老太傻笑，老太一手拍在老头天灵盖上发出“啪”的响声。
“你个傻样。”老太气呼呼的转身出门。
老头连忙穿鞋，却笑得更开心了。
“还不快点，该出门了。”老太的声音传来。
老头扣了扣假牙，忙道，
“桃花再等等我。不急不急！”
老头和老太拄着拐走在下山的路上。山风呼啸，这外面没了雨雾却大的出奇。两个人虽然都带了眼镜，但终究是老了，看不大清。走得比平常慢了许多。
老太抬头看太阳已经见着一半，便道，
“来不及了，今日我们晚了，没有了。”
老头也看了看太阳，紧了紧手中握着的老太的手。
“来得及。桃花，我们不急不急。”
老太“哼”了一声，
“还不是你今天磨蹭，今日吃不上了。”
说着抽出手，往老头天灵盖上“啪”，拍了一掌。
老头黑起了脸，
“嘿，怎么胡来，牵着手。这路不好走呐。桃花婆子。”
老太哼哼唧唧，嘟嘟囔囔，又牵上了老头的手。
两个人走到集市时，天已大亮。
往常去的那家热闹小铺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老年人坐着闲谈。
老太长吁一声“哦！”“没了没了，没赶上嘞。”
老头走上前去，
“嘿，木仔啊，还有没有豆浆包子。”
不一会传来木仔浑厚的声音，
“今日没了，没了，杨树爷爷。”
老头点点头，慢慢的转过身。
老太凶巴巴的走进店里，呵斥道:“年轻人，会不会说话什么没了没了，没了后面还喊人的嘛。”
老头牵着老太，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两人只好去其他的小店吃了早饭。虽然不太习惯，但也是每人各吃了一碗豆浆，两个包子。在街上闲逛，买了肉菜，就回了山上。
第二日，没有雨也无雾，天气阴沉沉的。
第三日，天气大晴。
老太，却病了。
老头，一个人下山把镇上的老医生求上了山。老医生把脉问诊，说是入了湿气。翻开了老太的眼皮瞧了几眼，又说是入了邪气。大包小袋，中药和西药都开了不少。
老医生把药都分类放在桌上，招招手，示意老头子坐下听他说话。老头皱着眉头，那张干瘪的老脸此时显得更丑了，像半枯的杨树皮。
老头坐下，点点头，示意老医生说话。
老医生敲了敲桌面，道，
“你记着，我只开三天的药。三天之后，她若还是没好转，你得带她出山了。”
老头缓缓抬起头，开口正要说话，便咳了起来。老医生拍拍他的手，
“莫急，莫急。”
“咳咳……咳…”
眼见老头越咳越烈，老医生站起来，一掌拍在老头的背上。老头咳了几下，便缓了过来。
老头抓起背上的手，请老医生坐下。
老头正襟危坐，十分认真。
“苦老医生，这么怎么严重。”
老医生摇摇头。
“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况且此地也并非老人该住的地方，你们本不属于这里，却又住得太久了。”
老头那干裂的嘴唇轻轻的颤抖了几下，他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老医生长叹一声，拍了拍老头的肩膀，便起身收拾东西走了。
良久，杨树老头正要起身去为老太熬药，还未站直却又坐下了。老头放下拐杖，两手都放在膝盖上用力的揉着。直到两手通红才停了下来。
老头笑了笑，似自嘲又是无奈。
“要走了吗？不急不急，你莫急。”
老头似喃喃自语，又似默默求情。
吃了药后的第一日，老太已经清醒了不少，可以和老头说上半个时辰的话。米饭也能吃下半碗了。
第二日，老太已经可以自己起身了。老太爱干净，说什么都要洗澡。老头争不过她，只好多烧几壶热水。
第三日，老太可以自己下床了。
老头左手拄拐，老太右手拄拐。老头馋着老太在屋外散步。
两人走到山崖边上最大的那棵桃花树下。放眼望去，天地茫茫，白云悠悠。
老头斟酌几分，还是开了口。
“桃花婆子，过几日我们回去吧。”
老太望着远方的山川树木，并不立刻回话。
云来了又去，风来了又走。
老太终于开了口，可说的却和老头问的无关。
“没想到我们都变成老头子老太太哦。”说着变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像一朵枯萎的桃花。
“回哪去，不去。我自己，我知道。”
老头的拐杖微微抖动，老头深深地看了老太一眼，眼睛湿湿的，极力隐忍着些什么。老头抬起手，为老太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老太一动不动看着老头，老头也看着老太，忽而两人就笑了。风来，云也来，花还未开。
老头抱紧了老太。
深深的一声叹气，不知是谁发出的。
是树，是云，或是人。
2
第四日，木屋子没开过门。
第五日依旧没有。
第八日清晨，木仔和老医生都来了。
木仔、老医生和老头一起为桃花老太在最大桃花树下修了一座坟。
这时，桃花快开了。
太阳落山之前，老头送走了木仔和老医生。老医生没说什么，不过摇头叹息。木仔更是不会说话，只能抱抱杨树老头。
老头心里是十分感激的，只是此时悲伤嵌入了血肉，其他的情绪翻涌不起。
只是摆摆手，让他们去了。
老医生走了几步，回头望去。
夕阳西下，苍天血红，余晖落在木屋顶上，半边亮着半边暗着。老头拄着拐杖，孤零零的，站在屋子门口一动不动。身子被光劈成左右两半，一半在思念，一半在死亡。
木仔见老医生没跟上，以为他累了。
“苦医生，我背您下山。”
老医生回过头，摆摆手。
“我自己来。”
桃花镇是个小地方，死人生人结婚，这样的事情在镇上都会谈论一阵子。
大家都以为老头怕是许久不会下山了。
可没过多久，老头在一日清晨便下山了。穿着打扮和过往的日子一样体面整洁，只不过一身黑衣黑帽整个人给人的感觉萧索了许多。
老头去木仔店里吃早饭，不过十来分钟却吓着了店里不少人。
老头子点了两碗豆浆，四个包子。他喝一碗豆浆吃两个包子，旁边位置上放着同样的。老头边吃边对着旁边的位置说话。众人面面相觑，却谁都不敢说话。
结账时木仔说免了。老头却固执的说，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要吃好多年呢，不能不要钱。我同意我的桃花也不同意。”说着便掏钱给木仔。
木仔不肯接。老头把木仔拉到一旁的角落里说，“我的桃花脸都黑了，你可不要让我为难。快拿了。嘿嘿嘿…”说着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老头拄着拐牵着众人看不见的桃花老太，走出了店门，往菜市场走出了。
木仔追了几步。
“诶…”
木仔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老头乐呵呵的样子，只好做罢。
刚开始总是有人被老头的怪异行为言语吓到。但终究只是个小镇子，不过几日连镇子上的小孩子都知道桃花老太死了，杨树老头就疯了。
日出日落，云翻潮涌。人们很快也忘记了这件事情。每个人都回归自己生活的轨迹里，有悲有喜，得过且过。一如当初老头和老太来时，人们热闹了一阵，后来却没几个人记得他们原来是山外来的。
这一日，整座山都红了，满镇花香。朵朵桃花像约定好了一样一日之内都开了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一夜，满天繁星，弯弯的月牙像美丽的姑娘微笑的嘴唇。老头子穿了一身白袍，要和桃花婆子去赏花。
出门时，没找到眼镜。
“桃花婆子，眼镜眼镜，又找不到了。”
桃花婆子也没理。
老头子一脑门撞到木桌角上，跌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老头子一手揉脑门，一手揉屁股。揉着揉着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瘫在地上，渐渐的发抖，呜咽声低沉压抑，像受伤却无人安慰的孩子。
屋外的不知名的鸟叫了一声。
像是得到安慰一般，老头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泪都来了。
情绪的大放带来的是疲乏，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越是平静越是绝望。微弱的光从开着的窗偷偷跑进未开灯的屋里，爬着老头的背上以示陪伴。杨树老头，没再找眼镜，自己拄着拐摸索着走到屋外。他见星辰熠熠，月牙弯弯，桃花灼灼，感慨世间美好，却又遗憾没和老太一起看。
他擦了擦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泪水，想一棵枯萎的树，连流泪的资格都用尽了。他往老太的坟走去，不过百米远，却因为没带眼镜跌倒了三次。站在老太坟前时，深上多处淤青，额头也磕破了，鲜血滴滴落下，白衣袍上朵朵桃花开。
原有填满了柜子那么多的话要和老太说，此时，老头却无言了。方才未来的泪此时来了，好像死前的回光返照。老头泪眼朦胧，无语凝噎，伸出手想摸摸坟头。可坟却生生消失在眼前，老头抬眼一看。一位穿着紫红裙子的姑娘站在山崖边上。老头瞪大了那双老花眼，仔细瞧看着，原来是桃花老太。
老头子丢开了拐杖，一把向老太扑去，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嘴里还嚷嚷着，“不急不急，桃花婆子你等等我。”
3
木仔算了算日子，杨树老头前日未来昨日未来今日还是未来。木仔心里觉着奇怪，早上很早收了店面关了门就带着豆浆包子上山去了。
木仔见木屋门开着，边跑边喊，
“杨树爷爷，杨树老头，你在吗？”
没人回声。
木仔屋前屋后都找遍了也没找着人。
木仔又爬下了山找了镇子上的几个青年一起去找杨树老头。老医生知道后，让家里的男人都出去一起找。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老医生的儿子在半山腰找到了老头。老头已经有些臭了，可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悲伤沉重的。似乎是轻松的还有着有些欣喜，或许是因为他那依稀可分辨出来的微笑。
大家把老头抬回山上，埋在了老太的旁边。众人拂袖擦额，却见眼前桃花格外迷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月色暖暖，好是温柔。
木仔收拾老头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床下的一木箱钱。木仔不知道怎么办，他活了三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知道这并不是好处理的事情，最后，还是去找了苦医生。
苦医生，只道“哈”的一声。便摇头苦笑，木仔也不知何意。
“苦医生，您倒是说句话。”
“说些什么，都会过去的。”
“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未等木仔再问，苦医生似下了决定一般说:“修一条好路吧！去山外的路。”
木仔不解，却还是决定按照苦医生说的去做。
两年后，又是四月，一条水泥路从山里修到了山外。一路都是桃花，这是一条美丽的路，是爱情是生活。
山崖边上的桃花又开了。
嘟嘟囔囔的话还有人说吗?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不急不急，桃花婆子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你就站在原地，无论在哪里我都追随你。世间很美，没了你却也不够有趣。我要在桃花树下拥抱你，许下来生的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