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永远新,新城老的快。北京的老城风貌几乎成了旗袍里的大腿,不睁大眼,很容易错过。可一旦盯上,就难以移步。你在老街老巷里闲游,会觉得是在北京,一旦出了老街,进入繁华的新天地,瞬间忘了这是北京。北京这座城市最大的缺点是,太新了,旧社会可以娶好几房太太,如果旧妻不在,剩下几房妖艳的姨娘,这家庭一定叽叽喳喳,房倒屋塌。新人虽言好,未如故人姝,北京的旧本该是镇城之宝,可惜我们破了珍贵的旧迎了廉价的新。
槟城是个守旧的城市,尤其首府乔治市的老城区,老街老路老房子老窗户老灯笼,建筑全是老的,一两百年前的骑脚楼,还腿脚麻利的站着,没有关节炎,腰也不弓,絮叨一嘴的闽南话;商店全是老的,老式的匾额,铺面格局老旧,家具斑驳,售卖的商品多为零碎好玩的老玩意儿、跌打损伤药品、糖水之类的日常杂货,全部老式生活所需,连里面的店员都是老式的风格,不急不缓,轻言细语,眼神温温和和,透着民国的单纯;路全是老的,老而瘦,瘦而精细,路面一色的青石板,牛马车碾不坏,适合走红色的高跟鞋,荡漾着旗袍,雨天更美,若在窗内听见外面马蹄得得,室内人顿时花开,氤氲满室,人间至美,莫过于细雨梦回的绮梦悠悠;人更是老的,没有时髦的面孔,老福建人居多,抬手举足,缓慢而有分寸,一言一语,像一台老收音机兹兹拉拉的说着话。
这片老城区似乎与时代并不同步,远远落后,却一点儿不心急,悠悠闲闲,把日子过得很慢很慢,跟一棵不起眼却刮不倒的榕树一样,无风无雨,葳蕤安详,我试图从里面找出点怀旧或悲伤的故事,但是没有,这里的平淡冲刷掉一切过去的蹉跎与激烈。当年华人下南洋,来到马来西亚,那是一本血泪书,修铁路,挖锡矿,割橡胶,本地人不愿干的,他们都干,为了生存,在异国求得一个生路,一些人死在工地上,一些人活下来,死了的永远融入这片土地,活着的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变迁。
这里的土木不同闽南的土木,可海风是一致的;这里人脸上的颜色要比闽南黑而硬,像是生硬涂上去的,可头顶的蔚蓝是一致的;这里的城市文化少了些生硬的教条,可对神佛的恭敬是一致的,包括他们从故乡搬来的家乡建筑物是一致的——矮小的骑楼,让人显得高大,却情愿困在它的局促里。骑楼或许已成为福州稀罕的东西,在这里,依然烟火味很浓,熏陶着生活。我走过他们的生活,海蛎煎、糯米饭、炒粿条、猪脚炖芋头的味道,把我勾回了福州的日子,很多年前我去福州出差,在榕树下的小饭店,守着黄昏雨,一碗热汤喝完又添,慢慢喝到深夜阑珊,喝得百年孤独。
我在槟城酒店的楼下,是一家槟城茶楼,既然叫榕槟茶楼,闽南自古又在榕树下长大,老板也一定是福建人,他起的很早,打扫店面,生起炉火,开始筹备当天的物料,衣食生计都靠真本事加勤勉得来,从不浮夸,更不会乱生出幻想,这是中国人的本性,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把平淡朴素的日子,一两百年的延续下去,不被战乱中断,不被浮沉吞没。这些漂泊的闽南人,当初离开家乡,不见了城内最后一袅炊烟,不见了城外落日江河,在海上漂泊,经年累月的奔波,是否也陷溺于“天地一沙鸥”的悲凉与寂寞?
日月丽于天,人间丽于尘。中国人在尘与土中,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走的曲折,像浩荡的山河,可以被毁灭,可以被蒙尘,可以遭扭曲,但精魂不散,你去南京的石头城,姑苏的寒山寺,济南的曲水亭,只要残余一点旧日的痕迹,便是一块拴马石,都足以让蕴藉的历史,清清白白溢满你的眼池,原来大江大海,都不及人间的丰盈壮阔,楼下那间茶楼的老板,他躬身劳作的脊背,隐隐现出遥远的山河在迤逦的耸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