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王敦病重,矫诏拜王应为武卫将军,作为自己的副手,任命王含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钱凤对王敦说:“假如您有不幸之事,后事托付给谁?”王敦说:“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况且王应年少,岂堪大事!我死之后,不如解散军队,归身朝廷,保全门户,这是上计;退还武昌,收兵自守,但保持对朝廷进贡不间断,这是中计;趁我还没死,全军顺江而下,万一侥幸成功,这是下计。”钱凤对其党羽说:“公之下计,乃是上策!”于是与沈充定谋,等王敦一死,就发兵作乱。又因为朝廷宿卫尚多,上奏令分为三班,每次两班休息。
当初,皇帝亲自任命温峤为中书令,王敦很厌恶,奏请温峤为自己的左司马,皇帝不敢不从。温峤到任后,勤勤恳恳,对王敦毕恭毕敬,对府中事务,不时进献密谋,以投王敦所好。又深相结交钱凤,为他树立声誉,每每说:“钱世仪精神满腹。”温峤一向有知人之名,王凤非常高兴,与温峤深相结好。
正好丹杨尹(建康市长)出缺,温峤对王敦说:“京尹咽喉之地,明公应该安排自己人,如果朝廷任命,恐怕不太合适。”王敦同意,问温峤:“谁可以呢?”温峤说:“我认为钱凤最合适。”钱凤也推举温峤,温峤假意推辞,王敦不听,六月,上表举荐温峤为丹杨尹,并且派他监视朝廷。
温峤担心临走时钱凤醒悟过来阻止他,在王敦饯别的酒宴上,温峤起身行酒,到了钱凤跟前,钱凤还没来得及喝,温峤假装酒醉,用手版敲打钱凤的头,头巾都戳到地上,作色说:“钱凤你是什么人,温太真(温峤字太真)行酒你敢不喝!”王敦以为他醉了,把两人拉开。温峤临走,与王敦告别,涕泗横流,出了阁门,又转回来,反复三次。
温峤走后,钱凤对王敦说:“温峤与朝廷很亲密,而且与庾亮深交,不可信任。”王敦说:“太真昨天醉了,稍微有点无礼,你怎么就说他坏话!”
温峤到了建康,将王敦逆谋告诉皇帝,请皇帝先做防备,又与庚亮一起谋划征讨王敦的计谋。王敦听闻,大怒道:“我被小人欺骗!”写信给司徒王导说:“太真才去几天,就做出这种事!应当找人把他捉来,我亲自拔掉他的舌头!”
皇帝将要讨伐王敦,问光禄勋应詹意见,应詹赞成,皇帝于是下令决心。六月二十七日,加授司徒王导为大都督、领扬州刺史,任命温峤都督东安北部诸军事,与右将军卞敦镇守石头城,应詹为护军将军、都督前锋及朱雀桥南诸军事,郗鉴代理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庾亮领左卫将军,以吏部尚书卞壸代理中军将军。郗鉴认为军职称号无益于实际,坚决推辞不接受,奏请召临淮太守苏峻、兗州刺史刘遐同讨王敦。皇帝于是下诏,征召苏峻、刘遐及徐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约、广陵太守陶瞻等入卫京师。皇帝屯驻于中堂。
司徒王导听说王敦病重,率子弟为王敦发丧,众人以为王敦已死,都有奋发之志。于是尚书宣布皇帝诏书,并下达到王敦府,列数王敦罪恶,说:“王敦擅自任命哥哥的儿子以接替自己,自古没有宰相继任而不由天子任命的。顽凶之徒,互相煽动,无所顾忌;志骋凶丑,以窥神器。幸而上天不助长奸恶,让王敦陨毙;钱凤承继凶宄,又继续煽动叛逆。如今,派司徒王导等率虎旅三万,十道并进;平西将军王邃等精锐三万,水陆齐势;朕亲统诸军,讨钱凤之罪。有能杀钱凤送来首级者,封五千户侯。诸文武官员为王敦所授用者,一概不问罪,不要自己疑心,自取诛灭。王敦之将士,跟从王敦多年,远离家室,朕非常怜悯。是家中独子在军中的,一律遣返回家,终身不再征调;其余的一律休假三年,三年期满,再向官府报到,与朝廷宿卫军一样,分为三班,轮流服役。”
王敦见到诏书,非常愤怒,而病势转重,不能亲自将兵;王敦将要举兵讨伐京师,让记室郭璞卜筮,郭璞说:“不能成功。”王敦一向怀疑郭璞协助温峤、庾亮,听说是凶卦,问郭璞曰:“你再卜筮一下我寿命几何?”郭璞曰:“根据之前的卦来看,明公起事,一定活不久。如果住在武昌,寿命不可测。”王敦大怒说:“你的寿命呢?”郭璞说:“就到今天中午。”王敦于是逮捕璞,斩首。
王敦派钱凤及冠军将军邓岳、前将军周抚等率众攻向京师。王含谓王敦曰:“这是家事,我应该亲自去。”于是以王含为元帅。钱凤等问道:“事克之日,天子怎么处置?”王敦曰:“司马绍尚未行南郊郊祀之礼,他算什么天子!只尽你的力量,保护东海王司马冲及裴妃(司马越的正妻)而已。”于是上疏,以诛奸臣温峤等为名。
秋,七月二日,王含等水陆五万杀到江宁秦淮河南岸,人情恟惧。温峤移军屯驻北岸,烧毁朱雀桥,以挫王含锐气,王含等无法渡河。皇帝想要亲自将兵攻击,听说桥被烧断,大怒。温峤说:“如今宿卫寡弱,征调的军队还没到,如果贼军豕突,将危及社稷,宗庙且恐不保,还爱惜一座桥吗!”
司徒王导写信给王含说:“近日我探问大将军病情,有人说他已经去世。接着又听说钱凤动员部队,要肆行奸逆;我以为兄长您会阻止他,还师武昌,没想到你却与一群犬羊之辈,一起东下。兄长此举,莫非是跟大将军当年一样?当年佞臣乱朝,人心不宁,就像我这样的人,心思也投向外面。如今则不然。大将军屯驻于湖以来,渐渐失去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劳弊。临终之日,委任给王应;王应断奶才几天?他的声望,有一点点当宰相之样子吗?自开天辟地以来,有小孩子当宰相的吗?凡是有耳朵的人,都知道这是准备禅代的非常措施,不是人臣该干的事。先帝中兴,遗爱在民;圣主聪明,德洽朝野。兄长您却妄萌逆节,凡是人臣,谁不愤叹!王导一门长幼,受国厚恩,今日之事,明目张胆,为六军之首,宁为忠臣而死,不为无赖而生!”王含不答复。
有人认为:“王含、钱凤的兵力,是朝廷百倍,苑城小而不固,应该趁叛军军势未成,皇帝大驾亲自出城拒战。”郗鉴说:“群逆纵逸,势不可当,可以计谋取胜,难以蛮力拼杀。况且王含等号令不一,军纪败坏,抢掠横行,吏民吸取往年被抢掠施暴的教训,皆人人自守。以此逆顺之势,何愁不能克敌制胜!况且贼军没有经略远图,就想豕突一战;旷日持久,必能启发义士之心,令智力得以施展。如果现在以我军之弱,力敌强寇,决胜负于一朝,定成败于呼吸。万一失败,就算有申包胥那样的人,为大义奔走,也无补于事了!”皇帝于是停止。
华杉曰:
到这里我们先分析一下:
王敦提出了上中下三计,这是中国人的谋略习惯,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钱凤说王敦的下计是上策,他的逻辑不对,王敦的下计是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出兵,钱凤要等王敦死后发动,这是下下计了。
从皇帝司马绍来说呢,明知道王敦将死,为何不能等一等,要马上发动?这是他年轻,血气方刚,不能忍耐。之后他要亲自上阵,温峤烧掉朱雀桥,他还“大怒”,都是这种血气的表现。《论语》里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就是少年戒色,壮年戒斗,老年戒贪。司马绍就像斗一斗。有人说,应该趁叛军军势未成,由皇帝亲自出城拒战,这个“有人”,不是他有什么见识,是他揣摩到皇帝有这意思。作为领导者,这是最危险的,就是你身边一定有人时时刻刻在琢磨你的想法,提前把你的想法变成他的“建议”,以此邀宠,让你觉得他跟你想法一致。幸而还有温峤、郗鉴这些老谋深算之臣。
造反与平叛,我的总结:造反要快,平叛要慢!
为什么呢?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造反这件事,关键在“伐交”,很大程度是“外交战”。所有参与造反的人都是顶着灭族之罪,大部分人是被裹挟进去的,特别是士兵,他没多大利益,就是被绑架跟着玩儿命,他的心态随时在变,时间越长,造反成功的希望越小,他越容易起义反正。除了朝廷和叛军两方外,其他地方势力也是,跟朝廷是理所应当,跟叛军则决策门槛大大抬高,时间越长,他越跟朝廷。况且勤王军队,动员集结到京师也需要时间。
所以,叛军要直捣龙庭,速战速决。朝廷呢,必须要稳,只要守住时间,形势稍微对叛军不利,他内部就有人斩了主谋人头来,立功封侯了。历代造反与平叛,这种结局是大概率。
郗鉴提到的申包胥,据《左传》记载,吴国攻入楚国都城郢都,楚王逃亡随国。楚大夫申包胥赴秦国求援,秦国拒绝。申包胥靠着宫墙日夜哭泣,七天七夜不吃不喝,秦哀公感动,出兵援救,楚国得以光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