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哑巴。
他并不会书写。
没有人知道他以何为生。他白日如同鬼魅,夜晚如同恐惧。他使人早已忘记,埋藏心底,用层层枷锁封闭的恐惧岩浆般迸发,在盛夏时节感受到不合时宜的寒意。
他的外貌和着装不值得被描述。
在这个有几千万人的城市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看透他的现在,然而,却都无不自以为是的,以为洞察他乏味的未来而沾沾自喜,收获可悲的鄙夷和低廉的优越感,以慰藉艰难的一天。
他,是乌鸦中极少数的白化病患者。
他,是一只偷声音的雪鸦。我是这么称呼他的。
这是上帝证明祂存在的恩赐,但对于雪鸦而言,这只是吃饭喝水睡觉之外,又一件消遣人生的无趣事。
雪鸦偷过遇见自己命中注定女生时,男生加速的心跳声;醉酒后父亲对家人的怒吼;清晨鸟儿清脆的叫声;孩子的第一声妈妈;火车的汽笛声;声嘶力竭的「我恨你!」;铿锵的高跟鞋走路声;伟大歌唱家的粗口;独居时的呼吸声。
不存在技术是否可行的问题,雪鸦从不失手,选择让这个声音消失,占为己有,完全取决于他的兴之所至。
有些声音是为了占有,有些声音是为了从此消失。雪鸦会听反复听孩子们最单纯的笑声;相守一生的年长者最朴素的表白;自嘲者最精湛的笑话;溪水流淌过的温柔。而那些偷来却舍弃的声音,世间他是最后一个记得的,也是最后一个遗忘的。
如果不是她,或许雪鸦就会就这么渐渐老去,无人问津的死去。
那是一个冷雨夜。路人和车辆因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行色匆匆。雪鸦站在闹市边缘的公交车站,破败的顶棚勉强为底下的乘客保持着最后的体面。
他并不搭车。
雪鸦无目的的望着这雨夜催赶的车水马龙,就像看着冗长的肥皂剧,并不期待任何惊喜发生,只是保持着一种必须消耗时间的惯性。马路另一边,是紧邻一间老旧医院大门的公交站。她并没有身边路人的匆忙,即便是没有伞,打湿的头发,令人无比抗拒的方式附着在身体的衣物,并没有给她造成些许的不悦。她摘下镜片挂满雨水的眼镜,显现如星辰般闪耀的双眼,在雨中不时欢快的踱着小步,走到了门口胖的公交站台。
他在人群中注意了她,一直盯着她,眼里有从未有过的柔软。
他与她,隔着车辆穿梭的马路,四目相对。下一秒,飞驰的车辆打断了这唯一的相望。
此后,雪鸦的生活多了一件事。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候着她。
雪鸦渐渐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她是医院的护士,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男友,不多但感情深厚的好友,开朗乐观的心。偷声音的他,让自己悄无声息简直易如反掌。他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只不过永远不会扑向,被当做猎物的她。
雪鸦以为,他能看着她和相爱的男友结婚、生子,过着美满的生活,枯燥的人生终于不再只有吃饭睡觉上厕所时,一件事改变她,还有他。
她在家中服下过量的安眠药,前来祝贺生日的亲朋好友及时发现了这一切。几经抢救,总算把她从死神那请回来。
醒来后的她,虚弱的啜泣。
「为什么他要如此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接下来是令人尴尬的沉默,亲朋好友,还有雪鸦,也大致知道了:男友以她最不能相信的方式,同她结束了这段感情。
身体康复了,心还因为过量服用的药剂没缓过来。
醒来的时刻,最难熬。
白天,她穿着不合身的病服,坐在医院里的长凳上,看着痛苦求医和释然离去的人们。想一觉死去的她,在同死神势利的交易中,讽刺的输掉了睡眠。长夜满满,她会爬上医院的天台,在寒风中,忘记了睡眠,惬意的望着冷峻的星辰。
此时,雪鸦都会坐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眺望渺茫的星星,直至她准备起身离去。
她并不知晓,越发寒冷的冬夜,为何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
她迟迟没有好转。悲愁和绝望不断吞噬着她。现在的她,眼神暗淡无光,花容憔悴。床头柜上的水果篮,代表平平安安的苹果,腐烂正在不可逆转的扩张。
目睹一切的雪鸦,做了一个决定。
他窃取的,从来都只是人们迟早会遗忘的声音。而如今,他想要偷走那些语言的利器,改变她和他的心。这是从未有过的尝试,也是他穷其一生,绝对没想过会在此时用上的。
「老子玩腻了。终于可以去找创造我的老头,跟他理论一番为何我是这幅德行。」
在离开之前,雪鸦来到了她的床前。此时的她已经沉沉的睡下。他怯懦的坐在床沿,俯身,用她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下自己的脸庞。
他偷走了她记忆中关于他所有不好的声音,不好的记忆,最后还有不好的心情。
完成一切的他,轻轻地放下她的手,悄无声息的,如同当初来的一样,离去。消失。
她揉了揉沉重的眼皮,看了下床头柜上的时钟,看了看窗外。此时正飘着稀疏的雪絮。她很激动,顾不得赤脚的刺骨冰冷,急促的跑到窗前,打开窗户,伸出一只手去接那你碰到手便融化的雪。
「下雪了诶,阿姨。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天精神挺不错的嘛,雅雪。看来你很喜欢雪呢。」
「是的,我记得我母亲跟我说,我就是在一个如此的夜晚出生的。所以她和我父亲才会给我取名雅雪。」
「还有,我记得,他跟我说,只要一下雪,他就会回来的。」
「夏雨这小伙子,还听懂的浪漫的嘛,说的这么诗情画意。」
「阿姨,不是的……好像也是。为什么我刚才脑海中,闪过的一瞬间,说的人并不是夏雨。」
「小姑娘你这回伤的不轻,好好调养调养,这些事,阿姨帮你记着呢,你就不必操心啦。」
「谢谢阿姨,明明你也是病人,却老劳烦你照顾我。」
「客气啥,阿姨去倒点开水,你热水壶给我,你就好好躺着,听话啊。」
雅雪蹑手蹑脚般的走回床铺,穿上棉拖,披上外套,走到窗前,欣赏着窗外的雪景。绿树、灰路、红灯,都在渐渐地被雪覆盖。
她伸手擦了擦起雾的玻璃,手突然往回一缩,不知是不是玻璃太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