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纪录

             

图片发自简书App

太阳在盘古村高高升起。光芒照在每家每户房顶的瓦片上,照在土墙外表密密麻麻的麦壳上,照在院内院外野草和野菜叶尖的露珠上,照在一块块长着玉米的土地里,一片片禾苗密密交织的水田中。一道道山坡上,一处处树林下。点亮了一条远道而去的马路,和一条路过的大河。

整个盘古村都陶醉在五彩斑斓的阳光里。

“赵二狗、赵二狗同志是我村自盘古王开天地以来,又一位挑大粪打破世界纪录的人!他超过了上一位世界纪录保持者张麻子足足五十担大粪。据统计,他挑的大粪累积起来,相当于一个杭州的西湖。粪桶摆成一排,可以绕地球足足五圈…”

村长黄秃子站在夏季的阳光里,卖力地念着一张稿子。他的面前高桌子低板凳,胡乱丢了一地,凡是能下屁股的地方,皆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屁股。

黄秃子刚念完,张麻子就使出了挑大粪的力气,朝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呸!为黄秃子的讲话打了一个隆重的标点符号。

所有的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唯独赵二狗背负扁担,龇牙咧嘴地笑着。

他这一笑,立即招来了除了张麻子以外其他几个劲敌的不满。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着他望了过来。

“世界纪录”来到盘古村后,就像是一块燃烧得通红的火炭,丢进了挨冻受饿的人群中。捡起来的人舒服得直想呻吟,正要呻吟却又感受到了它像刀子一样锋利,于是胡乱地丢给下一位。“世界纪录”在群众中这样抛来丢去,不停地换着主人。有一段高潮的日子,纪录几乎被一天一破。盘古村绵长的山脉中,埋伏着七八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大喇叭,在这一刻同时传来黄秃子激烈的喘息声:

“破啦,破啦,他破啦…”

黄秃子是盘古村首位挑大粪创造世界纪录的人。

那年夏天,天干物燥,万物颓靡。所有的庄稼都如同生了枯萎病,所有的人都像中了暑,所有的畜牲都仿似得了瘟疫。

某个清晨, 盘古村来了二位一尘不染的陌生男人,两人身穿西服,手提皮包,脚踩皮鞋,一看就不是泥腿子。这二人兴趣盎然地自称是世界纪录的认证官,说是来盘古村寻找有天资的人去打破个什么纪录。

二人在盘古村绕了几圈,挨门逐户询访天资出众之人。然,除了鸡飞狗跳,老百姓并不搭理二人。有人甚至一反中暑之态,飞快地奔走相告,神情慌张地奔回家中,把自认为无比珍贵的猪油藏了起来。

二人的热情很快被消磨殆尽,带着中暑的神情往村外走去。路过黄秃子的玉米地时,看见黄秃子正在全神贯注地舀大粪浇玉米。一人习惯性地随口说道:

  “老乡,你这玉米长势喜人啊。”

黄秃子听了,放眼望了望这一片“喜人”的玉米。在这一望之下,竟然真就发现了自家地里确实要比相邻几块地绿上几分。顿时心情也跟着喜人起来,这就仿佛有人夸他儿子聪明一样。黄秃子关切地问道:

“你们有啥事?”

“老乡有什么特长吗?想不想当世界第一?”

“我能挑大粪!”黄秃子挑着一对空桶,凑到两人面前,回答了前半个问题。至于后半个问题,他怀疑自己听岔了。

二人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互相从对方眼中寻找到了一丝兴奋。那弱得像烛火般的光芒让两双眼睛陡然明亮了起来。

黄秃子挑战世界纪录那天,身着西装领带,手里紧紧攥着个出门办大事用的黑皮包,皮鞋擦得像头发一样油亮。

黄秃子挑着大粪,从盘古村到隔壁太古村,全程几乎是以领导人的做派走完的。优雅得就像从前的地主,不动声色地挑着一担铜钱。

“这片苞谷长势喜人啊。”他对正在薅草的老汉说。老汉伸直腰,盯着桶里碧波荡漾的大粪发愣。

“我正在挑战一项世界纪录。”走出村子,他又跟一位满脸鼻涕的牧童说。牧童一手提提牛鼻绳,一手提着自己的鼻子远去。

黄秃子一路上抽着烟哼着小曲儿,后面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他停下人群就停下来,他移动人群就跟着移动。

黄秃子挑着大粪走出盘古村,走进太古村,最终在一棵平日里用作牲口交易的大柏树旁停下,坐下来不肯再走了。就这样,他以一次性挑大粪十公里远的成绩获得了这个项目的世界纪录,得到了两位认证官颁发的证书。黄秃子成为了盘古村第一个获得世界纪录的人。

这还是盘古村的大粪自盘古王开天地以来,第一回挑出盘古村,第一回到太古村,并且出了粪坑还能回到粪坑。意义非凡。

黄秃子获得世界纪录的荣誉后,盘古村的人终于相信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有意思的运动。看黄秃子气定神闲的样子,上自耄耋老翁,下至乳臭小儿,搓掌如磨刀,胸中万马奔腾,鹿豕狉狉。

盘古村的人自古以来就崇拜力量,都坚信自己就是盘古王的嫡系子孙,身体里流淌的是盘古他老人家的血液。如今出了这么一个充满力量的运动,岂能容他人抢了风头。于是,世界纪录在盘古村像猴子上树一般疯狂地攀蹿。

张麻子二十公里。

王麻子三十公里。

赵驼子三十五公里。

赵二狗五十公里。

李大狗七十…

赛程越来越远,纪录官成天围着粪桶长途奔走,苍蝇和粪便的味道拥在周围挥之不去。纪录官苦在脸上,哭在心头。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喷香的一个人,最后以一身屎尿味收场。

起初一两个时辰就能结束的运动,到后来,需要挑战者和纪录官带上干粮上路,白天晒太阳,夜晚数星星,一两天还结束不下来。致使纪录官累倒半途,被挑战者的亲信轮班扛在肩上,追随挑战者继续前行。

盘古村的挑大粪挑战赛大概有个特点,只要有人挑战,就一定会有一项新的世界纪录诞生,同时那位见证到奇迹的纪录官一定会在结束后愤怒地离去。尽管这是个见证世界奇迹的最佳位置,却没有哪位见证官肯见证两次。

官方不得不忍痛取消了这个运动项目,尽管它给世界带来的是满满的肥料。

盘古村的老百姓并没有因此而消沉。在他们看来,认证官就是个拖累,别看昂首挺胸的样子,一担大粪都挑不动。没有认证官那才叫好,只要眼不瞎,谁做都是一样,就算找个放牛娃都能干得很漂亮。

百姓提议,黄秃子自封。黄秃子成为盘古村新的纪录官。在黄秃子绞尽脑汁的开发下,挑大粪这项运动不但没有没落,反而生根发芽,成长开花。挑战项目也开始五花八门万紫千红。

有人因在两公里挑大粪一百五十担打破了世界纪录;有人别出心裁往山顶挑大粪五十担打破世界纪录,大粪泼了一个山头;有人因挑干了村里所有粪坑的大粪而打破世界纪录,并直接导致接下来半年挑粪大赛无法进行下去,一季庄稼绝收。

在挑粪大赛无法进行的时间里,有人因吃下三公斤米饭打破了世界纪录,据他的邻居回忆,那人撑得痛哭了一个夜晚。

有人因抱起了盘古村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大石头而打破世界纪录。此人从此萎靡不振,半年后吐血而死。

村东头有一五大三粗梳着条牛尾巴辫子的悍妇人,豁着两枚门牙,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啃了满满一竹筐南瓜籽成为了世界上一次性啃南瓜籽最多的人。此后的很多年里,这户人家再也没种过南瓜。

一位卧床多年并且裹过足的老人,她那寸步不离的孝子上趟茅房回来,发现老人和儿子一并失踪。待他焦急地赶到村子的中心时,正看见他的儿子背着他的母亲朝他走来。他的儿子告诉他,他奶奶的那双小脚打破世界纪录啦。

赵二狗打破世界纪录对于他的对手们来说,是个重大的打击。无论是张麻子还是王麻子,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不是他们挑大粪挑不过赵二狗,他们忧虑的是上哪里去找那么多大粪。而且眼下又是村领导班子的换届选举,总不能说等几个村的茅坑拉满了再选举吧。怕是到那时候,赵二狗做村长都做得爱不爱了。

张麻子想不明白,赵二狗是如何说服隔壁几个村的人的,一口气竟然挑光了方圆十几公里的大粪。真是个缺德鬼啊。

黄秃子宣布表彰大会结束,人群在一阵呼儿唤娘声中,逐渐散去。

江全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再出门时,身上只剩下了一条短裤。来到与家隔着一片稻田的大河边。江全眼睛一闭,纵身投进了河中。然后从很远的地方冒出了头来。

他的父亲江安全,水性比鱼还要好,是被盘古村公认为世界上水性最好的人。他记得他的父亲挑战世界纪录那天,两岸人山人海。那是他父亲的本命年,他的父亲穿着条火红色的内裤,身姿优雅的从他家土屋里钻出来,小心地走过那片稻田,来到大河边。

黄秃子一声哨响,江安全应声扎进河中。大河两岸的人骤然静了下来,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个钟,十个钟。大河平静得像死了一般。

打捞江安全的时候,有人潜下水去,半晌从河水里探出头道:

“下面有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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