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休假？你一个临时工，想什么呢？你看看哪一个临时工休过年薪假？！”

蒋欣举着假条的右手僵在半空中，左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经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蒋欣所在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北向的房间，窗户外的树遮天蔽日，白天也得开灯，要不就是个黑匣子。

这次的假期，瓶儿盼了很久，他一直嚷嚷着要去海边玩。瓶儿是蒋欣的儿子，今年四岁。

蒋欣看着身边的老员工一波一波休着年薪假，不是陪孩子旅游就是携家人外出，想到在家心心念念的瓶儿，她还是鼓足勇气去申请了假期。

可这是属于职工的福利，一年20天的带薪休假，和临时工又有什么关系。

她都明白，可是当领导冷笑着拒绝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难接受。

她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六年，是个临时工。临时工只有一个月两千块的工资，没有福利，没有年终奖，更没有年薪假。单位没有她的档案，她的履历也只能是“无业”。

蒋欣明白自己的身份，可是在这六年里，她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过，工作做得比老员工都要到位，她渐渐的把自己当做正式职工看待了，虽然这看起来很傻，可是六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这里度过，蒋欣的所有感情也都倾注于此。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这个单位当做家了，只是，她忽略了，这个家并不承认有她这个家人。

蒋欣颓然地坐在座位上，烦躁地翻着手机里儿子的照片，想着又要让瓶儿失望了，心头愈发烦乱起来。

2、

六年前，刚来这里上班的时候，蒋欣还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学生头学生气，对一切都充满着希望，干劲十足。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一个旱涝保收的单位上班，比起外面挤得头破血流的同学们，蒋欣颇有一点庆幸自己做出了对的选择。

她是以引进外来人才的名义进来的，这个单位已经近十年没招过新人。上班第二天，开大会，蒋欣年轻的身影就像个外星人，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

满满的会议室里，都是诧异的目光。一个大姐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好像在参观大熊猫。

回家上班，其实是很舒适的。办公楼距离家里走路也不超过十分钟。同学们还在忙碌地团团转的时候，蒋欣就早早下班，在家看着电视吃饭了。一天只工作七个半小时，中午的休息时间也相当奢侈，两个小时。

蒋欣毕业头一年是在外闯荡过的。她知道外面的节奏有多快，房租有多贵，工资有多可怜，加班有多累……所以，目前优哉游哉的生活让蒋欣觉得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掉进了安乐窝。

3、

开始觉得有点不对，是在半年以后，一直说要给蒋欣转正的消息却渐渐销声匿迹了，蒋欣有点耐不住了，四处打问，可是所人都在劝她“等一等，等一等，说不准上面就有消息了。”

她一定没想过，这一等，竟是六年。而这六年里，所有的主题就是一个字“等”。

这期间，她认识了乘风，同样身为临时工。乘风与蒋欣有着相似的经历，也是遵从父母的意见回家上班，并且愿意等。

小县城罕有年轻人，蒋欣和乘风就像被父母牵着红线，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也有同事善意地提醒“两个临时工结婚，日子可不好过呦。”蒋欣全然不在意，她认定了谁，还管那些条条框框。

其实蒋欣心里是有股傲气的，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做一辈子临时工，乘风更是。他的靠谱踏实，让蒋欣充满了信心，她并不想要什么眼前利益。

他俩毫无意外地走到了一起，两个临时工的结合，日子自然不会太好过，结婚前两年，两人的工资特别低，乘风1600元一个月，蒋欣1500元。

物质生活，即使是有点紧张，但是与父母住在一起，他俩饿不着冻不着。这日子就像温吞水，将就着过起来也还说的过去。

4、

只是这“上面的消息”，似乎越来越远，蒋欣等得一夜一夜地睡不好。有时候她会忽然半夜醒来，一身的汗。想想自己这些年的等待，就觉得恐慌，但是看看身边的孩子，又耐着性子躺下，躺在床上，躺在苟且里。

好在，这里轻松，能照顾孩子。这渐渐成了蒋欣的一个保护罩，说起来，理直气壮。

还记得刚回来的那年，小小的县城处处是熟悉的面孔。“呀，蒋欣，你爸爸真有本事，能让你到这里来上班，旱涝保收离家近多好啊”这样的赞美让蒋欣着实有些飘飘然，作为单位唯一的临时工，她竟有些自豪。

虽然，这个县城老龄化严重，也闭塞，但是能与父母朝夕相伴，蒋欣觉得很值，在外面求学漂泊多年的蒋欣刚刚回归家庭，看到的是满眼的温暖和安乐。

这几年，单位里陆续进来不少临时工，都是抱着等的心态在这里安营扎寨。80后的蒋欣竟然也成了单位的“老人”，被人称“姐”了。

在这里，上班迟到，下班早退，中间插科打诨，总共七个半小时的工作时间，真正干活的时间也不过两个小时以内。

结婚后，蒋欣很快就怀孕了，这几年一直忙着照料孩子，幼儿园的活动，家长会，蒋欣从不缺席，也是因为工作时间自由，没有严格的打卡制度。这让蒋欣有一点欣慰，在这个慢节奏的生活里，能好好陪伴孩子。

近几日，蒋欣却有点坐不住了，单位要改革，人心惶惶，没几个干活的，全都一小撮一小撮地聚在一起闲扯，不到下班时间，办公楼就没有人了，很多大姐都在说“反正我们也要退休了，这样混混日子挺好的，我们也没什么追求了”。

追求这个词，让蒋欣有些恍惚。这个词距离她是多么遥远啊，她都忘了自己最初的样子了，生活只剩下柴米油盐，哪里还有什么时间谈追求呢？

窗外的蝉聒噪地叫着，这个夏季尤其吵嚷。望着天上的云，才发现，自己都多久没抬头看过天了，这天竟然那般高远，竟那般蓝。

蒋欣不自觉地打开手机，搜索着网上附近的工作，她觉得自己该走了，不能再等了。但是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自己想做什么。回来上班这几年，蒋欣原来的专业已经忘的差不多了，新的工作也做的并不用心，天天得过且过，围着家庭打转。

混，是的，就是混，这一混就是六年。

5、

办公室的空调让这个夏季变得冰凉冰凉的，凉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蒋欣抬手关了空调，拉开窗户，外面湿热的空气窜进来，让人有了一点温度，不再手脚冰凉，三十几岁真的不比年轻时候了，蒋欣心里一阵感叹。

这六年的光阴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掠过。

日子真正的拮据是在乘风的第二职业倒闭后。

在这个小地方，不少人工资不高，却手里有钱，很多人悠闲地上着班做着第二职业，乘风也动了心思，想在工作之余赚点外快，没想到却一年就赔进去十万。赔光了他俩结婚后所有的钱，甚至还欠了好几万。

一向没经历过什么风浪的蒋欣那一刻心里很慌。微薄的工资，膝下小儿，还欠债三万。都让蒋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生活，如临大敌。可是她亦不愿意责怪乘风，毕竟乘风的初心是好的，蒋欣知道，乘风的压力比她还要大。

那一年，蒋欣很少出门，也很少见朋友，同学聚会更是避之不及。口袋很瘪的时候，出门动辄就是钱，蒋欣干脆窝在家里，坐等工资。

每个月发了工资，她与乘风都会先还款，剩下的寥寥几个钱就将就着过。有时候父母也会偷着塞钱给他们，可是蒋欣都退了回去，已经三十岁的他们，真的无颜再去接受父母的接济。

每次与燕子逛街，蒋欣总是百感交集，燕子知道蒋欣的近况，便总是抢着付钱，吃饭买衣服，都蹭了燕子不少的好处。很感动，但是也很苦涩。蒋欣与燕子一直是实力相当的朋友，现在却明显低了一头，看着燕子的工作薪水丰厚，升职在即，蒋欣既为燕子高兴，又为自己难过。

好多的委屈涌上心头，蒋欣有时候会在心里埋怨爸爸，为什么要让她回家，工作这般不顺。蒋欣从小就自视很高，她的学历在这个县城不低，工作能力也是出类拔萃，每年都被评为先进，但就是有个前缀:“临时聘用人员”。

“临时”二字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一种昏沉沉的情绪会忽然攫住蒋欣的脑子，她会攥紧拳头，只想将这过去的几年砸个稀碎。

蒋欣与乘风也经常因为家庭琐事争吵，贫贱夫妻百事哀不是没有道理。没有钱的日子，人们总是容易精神紧张，尤其是蒋欣，顺风顺水惯了，日子一拮据，她真的有些受不了。不管怎么压制这些坏情绪，它总是会找一个出口溜出来，互相伤害。

6、

同一年，蒋欣意外怀孕，正赶上二胎政策刚刚出台。她很犹豫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生活的窘迫，工作的不稳定，让蒋欣与乘风都很担忧，担心他们养不好这意外造访的生命，但是打掉又舍不得。

就这样犹豫着，过了三个月，便更是舍不得了。这个小生命的来临，让蒋欣时而欢喜时而忧愁。六个月的时候，身形已经明显笨重。她常常看着这个办公楼的最上层胡思乱想，有时候恨不得冲进领导办公室去讨个说法。却又退缩下来，因为蒋欣的爸爸与公公都是这个单位的老员工，只怕这一闹，说不定会殃及家人。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总是一帆风顺，看戏的人未免觉得无聊，戏中的人也未免觉得无趣。蒋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学会了开车，虽然，这个时代，会开车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她这个理性思维为零，方向感距离感为零，喜欢一切都依靠乘风的人，竟然有一天也能会开车，这真的是拜生活所赐。

原来成长就是，有一天，你要试着一个人去面对这个世界，没有帮手，也没有靠山，你总要学会一个人去生存。

是的，生活变成了生存。被生活逼到份上，只有悍妇才能支撑起半边天。

那个中午，正是盛夏，蒋欣开着车看着路面上的水汽就像是晃悠悠的水面，她几乎要昏睡过去，几十公里的建筑工地那么远，总也开不到家，到家后，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眼泪一直掉下来，是累，累到哭，这种感觉是蒋欣第一次体验到。

这份兼职是她硬着头皮接下来的，其实一点也不会，只是因为看到对方开出一万块钱的报酬，心动不已，便豁了出去。从零开始很难，很难，尤其在这炎热的天里，在蒋欣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在工地遥遥需要自己开车去到那里的时候。

这些难，都让蒋欣有些透不过气来，但是为了钱，拼了。

当乘风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蒋欣终于停止了哭泣，她坐在茶几前，大口大口嚼着饭菜，她必须要像个悍妇一样活着，不再依靠父母，不再依靠老公，这个家需要两个人一起支撑，而她这辈子亦需要踏出一条自己的路。

吃着吃着，她又笑了，因为在这个家，回来有饭吃，冷了有怀抱，其实除了不富裕，日子一切都很好。

7、

也许老天实在看不过去了，那晚，蒋爸一脸兴奋地回到家里，带来一个好消息:领导换届，张司令员走之前，很多临时工去找他签字办理转正。

张司令员长得圆头大耳，大腹便便，却是非常亲民。好几次老百姓找到他，他都会帮百姓办事。

蒋欣和乘风互相看看，眼神里是多年不见的激动。当晚，他们就写好了申请书，并拿到了张司令员的签字。

那晚，这个小县城一阵喧腾，临时工已经上百个，他们各自欢喜，盼了多年的转正，终见成果了。

蒋欣高兴地给燕子打电话，“我终于要转正了，等着姐请你去蓝海吃饭庆祝。”

第二天，大晴，终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透了气。

蒋欣挺着肚子，走得却很是轻快，这一天还是来了。转正，是的，转正。再也不用做临时工了，终于不再是无业人员。终于生活能有保障，有保险，有福利还有年终奖了。蒋欣哼着小调，把办公室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摆了一盆多肉放在桌前。一切都像是新的开始，欣欣然的，如这天气。

新旧领导交接，这段日子，蒋欣看着手里张司令的签字，觉得特别安心，那样几个飞扬的字“同意，张**”像是一纸奖状，又像是一个印章，挥散着这几年的阴霾，似乎一切都值得了。

蒋欣从未如此欢欣鼓舞过，乘风也是，平时不喜欢表露的他，也洋溢着一股扬眉吐气的神色，背影都是轻松的。家里爸妈们都热闹地讨论着这件事，张司令的一举一动都在人们的嘴里熠熠生辉起来。他几乎成了他们口中的神。

这批临时工终于有了着落，终于，有人真的为临时工作人员解决问题了。

8、

可是你相不相信，上天有时候很残忍，他不会怜悯你已经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现实中也罕有人真的为解决百姓的问题奔走。很多时候，上层空间不是我们底下的人幻想的来的，他们也许就是吃饱了一抹嘴，等待下一场调动。

至于临时工问题，像个烫手山芋，在各任领导手中推来倒去。

人生如戏，不如意十之八九，生活并不会因为你受了足够的苦就给你一个正确答案，让你心满意足。

也许是历练还不够，也许是时机还未到，也许是这场空等本来就是种愚蠢。

在这场磨人的等待里，蒋欣已经学会了不在深夜胡思乱想，免得影响第二天的奋力生存。蒋欣已经不再每日将转正的事情挂在嘴边，她似乎是习惯了这样，她都要忘了自己刚毕业那年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她以为这就是她本来的模样，她以为生活本来就是如此，淡得像被白开水，没什么盼头，亦没什么惊喜。

是的，转正的事又黄了。新的领导来了，一句话：前任领导的签字作废，临时工转正的事情需从长计议。

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怀抱希望，又一次一次地落空。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木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

本来，盛大的欢喜就不像是真的，本来，转正只是那些皇亲国戚的殊荣，怎么会福泽贫民百姓呢？本来嘛，也做了这么多年的临时工，不差再等个两年三载。

从长计议这四个字模棱两可，考验着人们的耐心。蒋欣不知道，真的胜利并不会因为你最耐得住而属于你。

晚上，蒋欣看着朋友圈里一个个事业有成的同学，愈发睡不着觉了。当年挤得头破血流的他们，如今都有了一番成绩，在经历过最初几年的艰苦日子后，他们几乎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蒋欣，却将日子颠倒了过来，最初的小确幸，竟变成了一路的荆棘坎坷，日子越过越难。

而这场旷日持久的等待，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9、

为什么不敢走出去？为什么要在这里将就？为什么不敢去冒险？蒋欣总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自己。蒋欣并不知道，掌握自己命运的除了自己，其实还有“上面”。

成功学都在说着，只要自己够厉害就会战无不胜，蒋欣深信不疑，她只会一轮一轮地自责着，却继续苟延残喘。

看着身边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看看自己不再年轻的面容，那只想迈出去的腿始终不敢踏出去。生活有时候不是只凭借一腔热血就能回旋的。

越来越实际的日子摆在面前，蒋欣没有资格也没有实力再去闯，再去冒险。她不再是那个初出校园的小姑娘，而早变成了小姑娘的妈。

在无牵无挂的年纪选择了安逸，注定要在后来为此买单。原来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些决定会改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