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旅人,我好像走过很久的路,背包的肩带上都长满了青苔,水杯口满是锈痕,我在找一家店,那个店里有个东西在等我。
一天,我路过那家文玩店,突然口渴,我想那店里的钧瓷泡的茶一定很香,一想到这,我的脚就再也挪不动了。我透过门店的玻璃,看见那个顶着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人,
曾几何时,那人好像也走马章台,醉卧锦绣,一派太平公子的意气。是的,那是我的意气。
我推门进去,店老板微笑的看着我,慢慢自柜台上推出一盏茶,袅袅飘着热气,瓶口上有一只花,那是,一朵形采艳丽至极的花。说不上来哪里好看,但枝叶掩映之间,像有罗刹隐现,是山鬼的妩媚。
“我等你很久了”店老板说。
“我?那杯水是给我的嘛,我走了很久的路,很渴了?”我盯着老板那双漆黑的眼。
穿着古旧西装的老板好像很错愕,那张三十多岁却依旧棱角刚硬的脸上显出迷茫的神情,看的出他平常应该是个很无趣的人,因为连这错愕在他脸上都显的尤为生硬。
往常的我并不会如此失态,在荒原上一天不见水源也是常事。我自认能习惯那种焦渴到眼里里出现血丝的心悸,却在陌生人的一杯水面前露出我原来的性子,这让我尤为难堪。
我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望向那个黑衣的店主,“我能喝的吧?”我心里已经徒呼嗬嗬,索性豁出去了,正视着他的双眼,倔强的像讨要自己的东西,又觉得理亏,眼睛却是飘忽的厉害。他哑然一笑,敛去那点惊愕,冲我点点头。又嘀咕了一句“倒是变了。”
我坐在柜台前面,拿起水低头啜着,事到临头我又好像恢复我的自矜,像遗落的贵公子突然继承家业,虽然也当街讨过饭,但当被一份足以买下街道的横财突然砸中时,又小人般的拿捏起尊严来。
“一会我会收一件东西,那东西料子很正,你别说话。”店长突然说到。
我心里暗暗想,这店本来都是你的,我不过是一个过路的旅人,你收个东西,是赚是赔,和我又有什么干系,难道赚了还请我多喝一碗茶?我果然是一个十足的小人,杯茶之故也对人斤斤计较,何况这杯茶本是老板送我的,一想到这我反显的局促。
过了半响,店外面进来一个老头,那老头老的就像只剩一把骨头,衣服空荡的摆着,像一个游魂。他走到柜台面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珠子,像是上好的玉料,通体是一种很干净的青色。他递给店长,店长从柜子里拿出一叠钞票,递给老人,老人也不数,接钱的手微微颤着,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珠子,那眼神空洞的就像死尸,是的,死尸,只有死人才有那种眼神。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啊,瞳孔紧缩,眼白像挤满了整个眼眶,目光没有一处焦点,像装饰品多过像一双眼珠,相较之下,那个通体翠绿的玉珠倒更像一个眼睛,那是山君的眼睛。
久久,那人终于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不再看那珠子,只一挪看视线,那死鱼眼却忽的泛出光彩,倒是从那瞳孔里映出疯狂的神色,宛如贫儿乍富,眼角僵直的弯曲,籁籁的向下落着死皮,脸上宛如树褶一样的皮肤皴裂,却摆出一幅笑脸,那皴裂的脸分明应该痛的哭出来,更奇怪的是,那张脸真就宛如一张树皮,干裂的地方不见一点血迹。那神色像是至死前的解脱,至今我只在家乡最富丽的赌坊见过那种神色。
那赌坊是天下最大的销金窟与温柔乡,赌桌上一局的输赢够一个殷实人家取用一生,更有甚者,一国爵位,三千甲士也常常被押上赌局,其间无一不是富甲天下的豪绅。但久赌必输,家业倾颓,一朝命丧的故事在这赌坊中也不少见。我有幸见富可敌国的沈氏被沈府三子输了个精光,记忆中沈三少从赌坊出来的神色与这老人的如出一辙,其间的疯狂与惊悚不足为外人言说,沈三少可是输掉了半个长安城方有如此神色,这老者不过典当了一个珠子,值得如此?
“赚了不少?”我轻声问,实在受不了心中好奇。
“嗯,怎么看出来的,玉的成色绝好,难得的是骨气俱在。”老板一边回我,一边像是问询的神色。
“他的神情!上个像他一副死样子的人,一连输了半个长安城。这老头倒是小气,一个破玉珠,倒像是掏尽他一生所有。骨气,玉石有那东西?”我和老板解释着,倒像是有多年的交情,眼睛却没有看着他,只是盯着那珠子,仿佛在看着半个长安。
“死样子?老头?你这张嘴倒是半点没变过,茶涤子洗了这么多年,戾气还是尤其的多。骨气嘛,你仔细看看那珠子里面,这可不是普通的破玉珠,这是一颗——玉人骨”说到最后,老板幽幽的语气变的森冷,嘴角是嘲讽,眼底瞳孔倒是疯的彻底。
“玉人骨?”我眼里忽地不见了那珠子,那玉的透绿在光的明暗中变的飘忽,像是酆都门前悬挂的灯笼,那玉里面分明露出白骨,像一老僧坐定,头低了下来,像云台上圆寂的禅师,却又见那白骨立了起来,臂骨奇异的扭曲,颌骨开合不定,像是——禅唱,那是生命的禅唱,扭曲四肢为乐,迸裂头骨为祝,双眼滚到地上,用血带出佛字,那胸腹中所有骨节全部崩断,以最惨烈的自毁来颂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