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家,人生尚有归途;双亲离世,何处不是他乡?
作品《银卷尺》和《闹钟散》是两首特别的作品,其意象的跨度和意义的开放度超乎想象,让人想起作者早年的那一首《割玻璃的人》,细腻而辽阔。
在錾花的老银表面,芝麻的黑点
散布其间,如同星汉的暗物质
以腐蚀的语言和恒河沙痕
与记忆达成默契
❤一件寻常的腐朽物件,却隐含着星汉的身影,令冷冰冰的物件与活生生的记忆瞬间默契。
父亲与之形影不离
仿佛随时准备丈量谷穗
麦芒的高度,或放学回家的孩子
山羊般跃过溪水的宽度
❤超越简单的物理度量,注入生活的规划内涵:一是贫瘠土地上劳作可能带来的谷穗收成的高度,二是滋养生命万物的溪水宽度,他们都是同样的父爱,又是矛盾冲突的父爱:水流丰沛,则表示风调雨顺,稼穑丰收;而河水泛滥又是孩子生命安全的障碍。一个父亲,如何丈量这个宽度或高度,需要怎样的智慧,一把银卷尺可有这个担当?
事实恰恰相反:卷曲的尺子
很少展露容貌,从祖父传下来的
小银盒,是父亲珍藏的一颗
不欲轻示于人的瑰宝
❤常言道:天不可测,所以就不去测了,也不欲轻示于人
偶尔也会让儿女们握一握
当父亲郑重递出那团
亮如苍穹一隅的冬眠神物
我听到,沉睡的心脏在跳动
蛰伏在黑暗中心
并为数学或哲学问题所困挠
本是测量事物空间的工具
为何成了时间的见证者
❤银色的卷尺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具有了某种生命形态,有了记忆,有了空间转化为时间的神迹,就注定了有天地道行的真宰附体。我一直说,空间是凝固了的时间,而时间却是不断拓展的空间,宇宙大爆炸和星系的生灭,不断证明这时间和空间的神奇转化是真实不虚的。这一把度量长度的银卷尺,在父亲的手里,似乎变成了一块伸缩有度的通灵宝玉。
在寂静的春天
打量尘封的银卷尺
仍然是我怀念的特殊方式
父亲,已退回到更小的银屋子
卷尺在握,万物皆有分寸
❤这块通灵宝玉,可以丈量火热的心与冰冷的物,丈量生命的长度,生死的距离以及轮回的复杂路径。天道变易又周而复始,父亲母亲的灵魂和灵魂里不生不灭的爱,与天同道,是不会变易的。这一把银卷尺所以象征的“万物”的“分寸”,就是一条“天则”。字义学可看到,父亲的“父”字,本来就是指手持斧头的人,他有修理树枝令其规范成长的权利,这种赋予杀伐权利的父亲,就是一个家庭的规则制定人。
暇满人生,父亲和我既可以向外纵目望天,也可以走出“龙泉的燃灯寺”,把自己的肉身或灵魂向内,储存在这个天则里,恰如那句疼痛的诗句“父亲,已退回到更小的银屋子”。
一首卓越诗篇,须有发自内心深处的痛苦领悟。这把小小的银卷尺,从度量物件、到仁爱载体、到观物方法论、到天则运行、到成为父亲本人,最后回归轮回的达道。于情感上是那么的疼痛和不舍,于生命轨迹上又是那么冷酷难以逃脱。可是作者并没有使用一个痛苦的文字,这种感情近乎零度的写作,不干扰读者的自己阅读感受,令一首诗歌,具有了尽可能开放的解读空间和意象,不同的人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共鸣,这就是“大巧若拙”的高招。
另一首写母亲的《闹钟散》,有异曲同工之妙。《银卷尺》和《闹钟散》可以互读:前者从空间入手,返回时间的深渊;后者从时间落笔,却呈现出无限的空间之美。这把银卷尺或圆脸小闹钟,令聂家岩披上白银时代的神秘光泽。白银时代是一个过渡时代,乡村还残存着古文明的余韵,孩子们还能享受到严父慈母的健康疼爱,天还是蓝色的,水还是碧绿的,人与人之间还有淡淡的仁义礼智信可言。可悲的是,白银时代之后我们并没有进入黄金时代,而是拜金时代。
在多数人的记忆里,母亲好像比父亲更加可靠。母亲把我们生下来,总能无中生有地带来食物和心里的安宁。母亲像一条河,在岁月里温柔流淌,也像一棵树,一颗聂家岩的香樟树,默默护佑我们成长,在《妈妈的菜园子》里面,就表现了母亲的这种隐忍和宽厚,也只有母亲,在故乡的荒野里,才能充分地展现无中生有的才能,这是一种古老的生生不息的才能。
附录
《妈妈的菜园子》
半个世纪以前,我们总是问
妈妈,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
所谓城里,就是比弹丸还小的曾家乡
或者略大一点的罗文镇
妈妈说,十八岁就到了聂家岩
这儿多好!有香樟树,有陈姨,有伯娘
有妈妈亲手糊出来的篱笆墙
还有,还有……
望着操场那边,妈妈呢喃着
还有那一片辛苦开垦出来的菜园子
妈妈伸出双手,透过阳光
大大小小的血泡发出宝石般的光泽
于是,我们继续住在聂家岩
继续读书,识字,跟着妈妈刀耕火种
问题摆在眼前,城市的灯火
仍然遥遥不可触及
直到半个世纪以后,直到前几天
我回鱼洞探望妈妈,从十八岁
到八十多岁啊,我才从妈妈那儿
得到答案:为了那片菜园子
只有在聂家岩,只有在那荒凉的乡村
才能开出一片相对自由的小天地
没有它,我们几个如狼似虎的小家伙
就得饿肚子,甚至可能饿死
——夏吉林评《我的聂家岩》系列,诗集作者:向以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