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冲撞 | 留后

“前个儿,我在村东头看到江雪晴被一辆黑轿车接走,你们说会不会是送去疯人院?” 傍晚,张桂香和几个女人站在自家大门口小声嘀咕。

“贵山婶儿,江雪晴是谁?”一个年轻媳妇问。

“江老师,你脑子坏掉了。”另一个中年女人用手指戳一下年轻媳妇的额头。

“建平婶儿啊,肯定都是俺锁根儿爷逼的。”年轻媳妇有些忿忿不平。

“你知道个啥,这种事情,儿子要是挡着,老子能做得了主?江老师也是命苦,从外省城里跑回来倒贴个男人,一个小闺女没了,还把自个弄疯了。黄老师好歹吃公家饭,大不了再娶一个。”张桂香摇摇头,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妈,你又闲话什么呢?饭做好了吗?我饿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扎一条马尾,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三个女人身后。沉着脸,怒瞪着她们。

“哟,燕子回来了。你们吃饭吧,咱们先走了。”中年女人扯了下年轻小媳妇的衣袖,两人冲着小姑娘尴尬笑笑,转身离开。

“死丫头,不吭不响的,想吓死人啊。学校吃炮仗了,憋那么大火。”张桂香甩手走进院门。

“谁天天吃饱了撑的,正事不干,就喜欢闲话江老师。你们这是嫉妒,没有江老师有文化、见世面,见不得她样样比你们好。你们巴不得江老师过得不好,你们才高兴呢。”金小燕说着说着,竟然被气哭。

“胳膊肘往外拐的臭丫头,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我有儿有女,我嫉妒她一个不会生养的疯子?不要觉得当年她把你招回学校读书,受了多大的恩。她还不是为了自己一个外来户能在咱们这山前村立足。”张桂香边骂边喘气。

“妈,妈,你别跟二姐一般见识,她就知道气你。我来给你顺顺气。江老师就是不好,天天布置那么多作业,写不好不是罚站就是留校。”13岁的金梁柱走到母亲身边抚着她的背。

“还是儿子知道心疼娘。妈跟你说啊,你们那个江老师再也不会教你们了。这下我儿在学校也能松快松快。”金梁柱欢呼着蹦了起来,顺带抱着张桂香的脖子撒个娇,张桂香笑了。

“愚蠢。”金小燕嫌弃地看了一眼母子俩。转身走进自己屋内,重重把门摔上。

黑暗的小屋内,金小燕忘记了拉灯。她坐在炕沿思索,江老师难道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吗?估摸着是不会错了,母亲是山前山后村出了名的消息通。但凡经她嘴吐露的事儿,多半八九不离十。

上周日她才去看过江老师。自从她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一周回家一次,今天周五,刚回来就听到这个事儿。

金小燕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用手背擦了一把脸,吸一下鼻子,仰躺在床上,盯着黑暗里的屋顶。那么好的江老师,就这样走了吗?

金小燕还记得五年级新学期开学,教室里走进一个穿着青绿色碎花衣裙的少女,披着头发,走上讲台,嘴角含笑,语气温柔地对大家说:“大家好,我叫江雪晴,是你们新来的支教老师,从今天开始就由我给大家上课。我刚来咱们这里,都还不熟悉,希望同学们多多帮助我。如果同学们在功课上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问我,我的办公室就在那里。”江老师手指着教室外,学校西南角的教师办公室。

江老师什么都会,什么都教,除了语文数学的主课,之前学校不曾有过的英语、音乐、美术课程也被江老师安排上了。江老师为金小燕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喜欢上江老师教的所有课,她盼着自己将来长大了也成为江老师那样式的人。

金小燕的梦还没做多久,就被她娘张桂香生生打断。

“女孩子家上那么大学干什么,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孩子。小学上完,跟你姐一起去城里打工挣钱。咱家以后开销还大着呢,翻修翻修房子,给小柱找个好媳妇。光凭你爸,哪够呀。”张桂香怀里抱着儿子,数话着正在写作业的金小燕。

金小燕强忍着眼泪,朝蹲在门口石墩上的父亲投去求助的眼神。金贵山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五年级期末考试,金小燕的成绩一落千丈,被江老师喊去办公室。知道了她的委屈,江老师坚定而温柔地拉着她的手。

“燕子,千万不能自我放弃呀。一定要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志气。放心吧,你上学的事情我来跟你父母说。”

一向在村里强势惯了的张桂香,用她的话说,怎么能被一个在村里没有根基的黄毛丫头压一头。两人无数次交锋,张桂香就像东山上的石头,又硬又倔,就是不松口。直到有一天,村子里来了辆警车,开到了张桂香的家门口。

江老师成了金小燕能够踏踏实实上学的护身符,她简直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出去一趟回来,隔一天学校的孩子们就能领到免费的学习用具。自从母亲同意她去上学,她就再也没有为学费发过愁。江老师跟她说,有好心人赞助她,一直到她考上大学。

张桂香对此并没有对江老师有多少感激,她心里过不去江老师让警车停在她家门口的坎儿。这分明是她江雪晴在山前村杀她张桂香的威风,长自己志气。江老师成了张桂香心上拔不除的刺。

江老师支教的第二年,黄老师来了。黄老师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村里所有上学孩子的榜样。第三年,江老师的支教到期,金小燕已经到镇上上初中。她去看望江老师,江老师还是那样坚定地鼓励她。

“燕子,一定要努力学习,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在等着你呢。”

“江老师,我舍不得你走。”金小燕第一次在江老师面前掉眼泪。

“我也舍不得走,也许我还会回来呢。”江老师温柔地笑着。

一年后,江老师真的又回来了。金小燕、黄老师和村小学的孩子们,站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迎接她。

“孩子们,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江老师朝他们大喊。江老师真的再也没有离开,因为半年后,她跟黄老师结婚了。

可是现在,江老师真的走了吗?还走️得那么伤心?金小燕抱着一丝侥幸。也许明天她去黄老师家时,江老师就站在屋檐下,笑眯眯地说:“燕子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罢早饭。金小燕转身就往院门口走。

“臭丫头,火烧火燎地去哪儿?上东山给羊薅一捆草去。”张桂香冲着金小燕的背影喊叫。

金小燕理也不理,出了院门,径直朝村东头走去。

黄老师家院门没关,空阔的大院子,安静地能听见针落地。金小燕站在门口喊,“黄老师在家吗?”没人应声。金小燕走进院门,看到黄老师和江老师的西屋门上着锁,东屋门虚掩着。

金小燕朝东屋走去,“咯吱”一声门响动的声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拉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出来。

“燕子呀,你黄老师没在家。”

“锁根儿奶,他去哪儿了?”金小燕躲闪着目光,不想看眼前的人。

“吃罢饭就出去了,谁知道上哪儿了?”

金小燕也不说话,扭头就走。

看来江老师是真走了,屋门都锁了。春天的阳光真亮,真暖和,金小燕心里一阵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抬头看到了东山的影子,想着去给羊薅点草吧。

春风已经把山头染绿,所有的树和草都那样生机盎然。金小燕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迎着春天的风,站在阳光里。金小燕走近,才发现眼前的人胡子拉碴,满面悲戚。

“黄老师,江老师真的走了?再也不来了?”金小燕对眼前的人问得毫不客气。

黄建平目光看着远处,没有吭声。

“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宁愿要一个不认识的外人,都不愿意要那么好的江老师。”金小燕带着哭腔控诉。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会去看江老师,永远不要再回这个破地方。”金小燕忘记了割草,抹着眼泪,风一般地跑走。

黄建平泪满眼眶,手颤抖着想摸一根烟出来。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戒烟很久。如今,再也没有人冷不丁从他手里把烟抽走,他可以想怎么抽就怎么抽了。想至此处,黄建平一屁股坐在了山坡上,双手抱头。

也是这样一个春天,也是这个山坡上。面前的姑娘柔柔地笑着,向刚毕业回来一年的自己吐露着心声。

“建平,我要走了。可是我觉得在这里还没待够。我喜欢这里的山和水,像世外桃源。孩子们喜欢我,从小到大,我还没有感觉到被这样需要过。”

“嗯。”

黄建平的回答简短地让姑娘诧异地抬起了头。欲言又止,面色绯红,低着头咕哝着。

“主要是我……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你说啥?我没听见。”黄建平弯腰看着羞怯的姑娘。

姑娘有些恼怒,作势要走。他一把拉住,抱在怀里。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一年后,心爱的姑娘回来了。她什么也没说,黄建平什么也没问。他早就下定决心,只要她来,他就对她好一辈子。

因为江雪晴,黄建平和他的家人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谁不知道山前村的黄建平老有本事儿了。大学毕业吃上了公家饭,还招来城里的一只金凤凰做媳妇。

黄锁根,这个当年山前村养了4个闺女1个儿的最穷户,现在终于扬眉吐气,走路都觉得脚底板儿硬气,老腰杆儿笔直。宽阔的院子里,黄锁根在西边又盖了三间房,家具、被褥一水儿新,是儿子和媳妇的新房。

新婚夜,黄建平看到总是在他面前笑的媳妇掉眼泪,心疼地抱着。听见怀里的人儿委屈地倾诉,“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现在只剩你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可真的无家可归了。”

“放心吧,以后啊,我既是你婆家,也是你娘家。”江雪晴破涕为笑。

黄建平想,结婚的前两年,应该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两个人年轻气盛,理想和爱情彼此交融,他们事业上互相支持,生活上彼此依赖,精神上心有灵犀。

两年时间,他们一起努力,校舍操场焕然一新,他们成为县教育领域被表彰的先进典型,黄建平成为全县最年轻的校长。山前村中心小学,因为他们俩的热情坚守而名扬整个市县。

他们年纪轻轻,事业有成。这时候,江雪晴怀孕了,可谓双喜临门。父母双亲,喜上眉梢,整个黄家小院都洋溢着遮挡不住的喜气。

麦黄时节,纳凉的夜晚,一群孩子听着声音捉蛐蛐儿。不知道是不是被快要做爷爷的喜悦沾染,黄锁根竟然童心大发。

“二蛋,你把蛐蛐儿放塑料袋里不闷死了。去找些麦秸秆,爷爷给你扎个小笼子。”

黄锁根扎出来的小笼子,让江雪晴眼前一亮,啧啧称赞。

“爸爸,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绝活儿呢。”

“这算啥,等我孙子生出来,我扎的比这个还好,外面儿再编上个花边。”

“你个老黄头有能耐啊,儿子媳妇在这儿摆着呢,孙子将来也会是文曲星赏饭吃。”跟黄锁根打了一辈子嘴巴官司的常金林,磕了磕烟灰。

“爸爸,金林叔,我可不敢说一定是个儿子。我觉得就是一个闺女也挺好,看咱们村男多女少,将来男的都不好找媳妇,我养个闺女,吃香着咧。”江雪晴也跟着俩老头一起玩笑。

“笑话,我孙子将来找不上媳妇,除非这山前山后村没有嫁人的闺女了。”黄锁根好像已经确定了儿媳妇生的一定是孙子。

“看把你能的,只怕山前村没人知道现在你黄锁根膀圆腰粗,是吧。”常金林又开始了俩人的抬杠。

江雪晴回屋,黄建平正坐在灯下备课。

“你说咱爸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呀?”江雪晴跟黄建平闲聊。

黄建平抬起头,拉着她的手。

“胡思乱想什么呢。听他瞎掰扯,你生个像你一样聪明又排场的闺女,他不喜欢我跟你姓。”

江雪晴笑了。黄建平拉着她坐下,递一杯热水给她。

江雪晴要生产了,没想到会是难产。全家人聚在手术室外面,心神不宁。医生出来了,黄建平第一个冲上去,身后跟着黄锁根老两口,三个人祈求地看着医生。

“母女平安。”三人松了一口气。

“不过……”三个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定睛地看着医生。医生环顾一圈眼前的家属。

“产妇这次算不幸中的万幸,这样的体质,以后如果要再生育的话,会更危险。”

“医生,你这话到底啥意思吗?”听见医生的话,黄锁根有些发急,好像要再确定一次。

“产妇的体质不适合生育,最好不要再生孩子了,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听到医生的话,黄锁根有些艰难地挪到休息椅边,坐下来,眼神有些绝望的茫然。

“爹,娘,现在雪晴和孩子都脱离危险了,你俩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要不先去吃点饭。我在这里守着就行。”黄建平的心落地了,说话语调还有些不稳。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聋呀还是傻。医生说的话你小子没听见啊?”黄锁根有些气儿子。

“爹,你咋了?突然就生气了。我还想让你帮忙想想,给孩子起个名呢。人家医院办出生证明都要写上名儿的,我和雪晴还没咋想好。”黄建平虽迷惑老父亲的反常举动,依旧难掩脸上的笑意。

“女孩子家家,随便取个得了。我先回家去了,你跟你妈搁这儿就行。”黄锁根一边说,一边起身,迈开大步,朝医院门口走去。

黄建平的心猛沉了一下,这是自己不曾见过的父亲,他心头笼上一层阴云。

黄建平盯着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媳妇,心里没来由一阵抽痛,仿佛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

“孩子还好吧,我没事儿。”江雪晴努力睁了睁眼睛,试图抬起手臂拉一下男人,手臂却纹丝不动放在床上。

“你和咱爸给孩子起好名儿了吗?”

“爹已经回去了,地里还有活儿。孩子名儿咱们自己起。”黄建平拉着媳妇的手。

“叫清婉可好?《诗经》上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我喜欢这句话。”江雪晴疲倦地闭目笑着。

“好,我也喜欢,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黄建平摸摸媳妇的脸。

江雪晴出院回家,张桂香挎着一篮鸡蛋走进了黄建平家的院子。

“锁根儿婶,我来看看江老师。可怜见的,生个孩子咋就摸着鬼门关过来呢?我攒了点鸡蛋,给江老师补补身子。”张桂香人还未到,声音先响起来。眼睛掠下紧闭房门的西屋,黄建平从屋里出来,搬着院子里的板凳,招呼她坐。

“婶子,我听外间说,江老师的身子骨不能再生了?”张桂香可怜的神态和语气,让人觉得仿佛自己遭病了一样。

“贵山媳妇,现在咱们不说这个,雪晴养好身子要紧。”黄建平和母亲都不想接她话茬。

“婶子,这可不行啊。建平这么有本事儿,你们这家业将来要是没个人护着,多可惜呀。”

“贵山嫂,我们家不用你操心。我们家地儿小,盛不下你的脚。”黄建平黑着脸撵张桂香。

“建平,你看你,嫂子不也是为你们好吗。”张桂香并不觉得尴尬,起身离开。

“娘,你也这样想?”等张桂香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黄建平再也沉不住气。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有了一个女儿,身边的一切都在悄没声息的发生着变化。好在还有母亲,自从雪晴来到这个家,她比对自己的闺女还亲,但凡有点好吃的,不给子女吃也要留给儿媳妇。

“儿啊,你年轻还不懂。在这个村,娘们家要是没有个小子顶门势,脊梁骨会被人戳死,走路都抬不起头。”

黄建平想起姐姐们给他讲的自己娘,生了四个闺女,日子穷得叮当响,年轻时从来没有吃过一口饱饭。过年时,叔伯姑妈,子侄表兄们在一起吃饭,自己娘不是在爷爷奶奶那边儿干活,就是自己一个人回家熬点稀饭。

他出生时,他爷在地里忙活。他奶去给他爷报信,他爷头也没抬,以为又是个闺女,直接让送人。他奶惋惜地说一个小子,送人可惜了了。他爷扔下䦆头就往他家跑,还自己掏钱替爹娘缴掉了超生的罚款。生了他,自己娘再也没有一个人过过年。

黄建平的心又沉了一层,可想到媳妇和闺女,又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悲观。

江雪晴休完假,又开始到学校教课,孩子给两个老人带着。黄建平很满意这样的平静生活。一天下午,他正在给学生上课。常金林着急忙慌地跑到学校,扒着学校大门的铁栅栏,扯着嗓子喊。

“建平,不得了了,快回家呀,你爹跟人家打起来了。”

黄建平和江雪晴跑回家。拨开自家院门口看热闹的人,挤进来。看到黄锁根正拎着一把䦆头,脸红脖子粗冲着三个人吼。

“这是我家的院墙,你给我抹一下试试,我不把你胳膊夯折了,我都不姓黄。”

黄建平再看那三个人,一个拎着一桶油漆,一个拿着标语之类的纸张,一个带着眼镜,看起来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正在跟黄锁根理论。

“你这个老头儿,宣传国家计生政策,是每公民的义务,你怎么还动粗了。”

“山前村100多户,多少院墙,凭啥非得在我家院墙上刷。”黄锁根眼珠都快瞪出来。

黄建平看一眼地上和院墙上洒的油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一样传后人”的标语被扔在地上,只得走上前来说和。最后还是“黄建平”这个名字发挥了作用,干部同意将标语刷到了邻居的院墙上。

看热闹的人笑着,议论着散开。黄建平环一眼四周,没看见江雪晴。晚上回家,本想跟她说一下下午的事儿,江雪晴好像知道黄建平要说什么一样。

“下午第二堂是我的课,我赶回去上课了。”

江雪晴笑着拦住了他的话,黄建平只好打住了话头。

农历十月初一,当地习俗,给祖先送灯上坟的日子。黄建平和黄锁根像往年一样,带着纸扎火烛,供品铁锹去东山凹的祖坟。

到了祖坟,黄锁根拿铁锹把坟地四周的坑洞野草,该铲的铲,该填补的填补。黄建平在他爷他奶的坟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烛,坟头压上两张白纸。说着一句他爹从小就教他的话。

“爷,奶,天冷了,记得拿钱换厚衣裳穿。”

然后,他从他爷的坟头开始,沿着一溜的坟头挨个儿磕头。

黄建平磕完一圈儿头回来,黄锁根正拿着铁锹在他爷的坟边清理土里的石头蛋儿。

“我以后死了,就埋在你爷坟的这边儿,你以后埋在我的脚边儿。我们这一排溜的坟,都得有后辈人逢年过节来点个香火。”

“爹,你到底要说啥?”

“建平,你真打算绝我们这支的后哇?以后躺坟里脚边没人了。”

“爹,你咋这么说呢,我可还有婉婉咧。婉婉以后来看我跟您。”

“女孩家家,将来嫁人了就是别家的人,她要去孝敬别人的先人。”

“爹,这没边没沿的事儿,你老想它干啥。再说了,真以后了,你不是有我孝敬吗?至于我和雪晴,我们不在乎这些。”

“兔崽子,说什么疯话呢。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怕老黄家的根断了,我还怕下了阴曹地府,被人戳脊梁骨。”黄锁根有些恼怒。

“爹,你终于说出你心里的话了。今天,在祖宗先人的面前,我也告诉你我的心里话。我黄建平这辈子不怕断后,我认定了江雪晴是我媳妇。”黄建平也被激怒。

黄锁根浑浊眼珠子瞪得泛红,鼻翼在轻微抖动。他扬起苍老坚硬的右手,朝儿子的左脸扇了过去,一声“滚!”把刚刚撩上坟的新土震地滚落下来。

黄建平转身朝山下大步流星走去。摸一下左脸,火辣辣地疼。

黄建平觉得他跟他爹心里都打下了一个死结。隐隐预感,这个结如果要打开,可能要付出鲜血淋漓的代价。

日子如流水,看似平静无波却一直在动,转眼五六年过去了。山前村的人都羡慕黄建平养了个好闺女,水灵聪明,出落得排场又体面。

“人家咋养的闺女,一点儿不像咱这山沟里人。”

“谁让人家有个好爹娘呢,将来这闺女也是城里人的命。”

“切,再好也是人家的人,生的崽又不姓黄。”张桂香看不惯村里人对江雪晴的巴结样儿。

一年一次教师节县教育局表彰大会,已经从村小学转到镇初中的黄建平和江雪晴,作为代表被邀请参加。

夫妻俩带着奖章坐上回家的客车时,黄建平接到了大姐电话,让他们赶紧到县医院一趟,什么也没说,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黄建平和江雪晴赶到县医院的急救中心,才知道黄锁根老两口带着婉婉出门,回家的路上,趁的车翻沟里了。

黄建平看着手术室紧闭的门,头有些眩晕,再看身边的江雪晴,已经完全瘫软在他怀里,他强作镇定。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他拍着江雪晴的背,既是跟她说,也像安慰自己,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

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站在他们面前。

“两个老人家有些骨折,手术已经做完了,就剩下静养。孩子吗,可能被硬物砸到了,脑部受伤,就看今天晚上能不能度过危险期。”

江雪晴醒来时,看到守在床边的黄建平。

“婉婉没事儿吧?你守我干什么?怎么不去看闺女呀。”江雪晴撑着身子要往外走。

“婉婉现在在重症监护室,有医生护士守着,没事儿的,你放心。”黄建平宽慰道。

“建平,婉婉千万不能有事儿啊,她要是有什么事,我真的什么都没了。”江雪晴嘤嘤地哭起来。

“说什么傻话,你还有我呢,我们是一家人,都会好好的。”黄建平感觉到江雪晴的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衬衫,皮肤一片温热。

闺女转到了加护病房,黄建平和江雪晴去看她。小姑娘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没有了光彩的眼睛努力睁开,看着他们。他们看见闺女的小嘴儿在动,凑近一些。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带我去看一个小弟弟,他说他会到咱们家,也叫你们爸爸妈妈。你们会不会不要我了呀?”黄建平和江雪晴压下心里的震惊和心疼,一人拉了一只闺女的小手。

“婉婉说什么傻话,爸爸妈妈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你要快好起来呀,爸爸妈妈还等着婉婉一起回家呢。”江雪晴强忍悲伤,故作平静地安慰着闺女。

“那我就放心了!爸爸妈妈要说话算数呀。”

黄建平看到闺女的眼睛要阖上,大声疾呼医生。

江雪晴从昏迷中醒来,黄建平抱着她,双眼红肿。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听见一个平静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建平,把婉婉火化了吧,反正她是外人,也进不了祖坟。我舍不得让她一个人躺在陌生的地方孤苦伶仃。我想一直陪着她,等到我老了,抱不动她了,我会找一个安稳的地儿,我和她就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我们互相也有个伴儿。

黄建平的心仿佛被揉碎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劲儿,抱着江雪晴,仿佛要勒断气。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从未觉得江雪晴离自己这么遥远。

自从黄建平六七年前与父亲在坟地大闹一场后,黄锁根老两口再也不提此事。他想自己毕竟是亲儿子,他们对他还是在乎的。

一个月前,像往常一样,他们一家三口在东屋陪老两口聊天,临走去西屋睡觉时,黄建平被黄锁根单独留下。

“建平,我跟你娘有件事儿得给你商议商议。”黄锁根叼着旱烟开口,黄建平的娘坐在一边,低头,搓着俩手。

“爹,啥事呀?非得单独给我一个人说。”

“头两天,你金林叔帮我寻摸了一个男孩。邻县村子的,爹妈都没了,跟着爷奶住。老两口现在岁数大了,又一身的病,照应不了这娃,就想着送一户好人家。一共5万块钱,孩子到了那家就跟他的亲爷奶断了,就是那家的人。”

“爹,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死心呐。你是不是都去看过了?”黄建平听见黄锁根这番话,就像大晴天耳朵边响了个炸雷。

“看过了,机机灵灵一个男娃。我和你娘都想好了,这个钱不用你们出,我这几年攒了点钱。我和你娘替你们把这男娃带回来,给你们照应着,你和雪晴应一声爹妈就成。”

“爹,你说的容易,雪晴怎么想,婉婉不是你亲孙女吗?”黄建平被黄锁根的盘算惹恼。

“婉婉一个女孩家家,将来要嫁人的,出了黄家这个大门,她就是一门亲戚。小子能一样吗?他会待在老黄家的门内,守着这份家业,给老黄家添丁留后。”黄锁根有些见不惯儿子的抵触。

“爹,我就一个乡村穷老师,有什么家业。有婉婉就够了。”

“江雪晴教的你?她是老黄家媳妇,替老黄家应一声娘也不多。难不成将来真让老黄家的门户绝了,遭人笑话?”黄锁根的眼珠又瞪圆了。

“要要,你们要去,抱回来你们应爹娘,我和雪晴不要。”黄建平彻底恼了。

“告诉你兔崽子,这回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一个月后,我就去领人。”黄锁根用旱烟管指着儿子。

黄建平一身怒气地迈出了东屋的门槛。走进西屋,江雪晴和闺女睡得正香,他轻手轻脚躺在她们身边。心想着自己爹这次估计又会和当年在坟地那样,看自己态度坚决,事情就不了了之。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次的话雪晴听见了,自己爹还真去做了。

表彰大会那天是星期天,闺女没上幼儿园,跟爷爷奶奶在家,他和雪晴一大早坐村里的客车到县教育局来。

黄建平总觉得黄锁根真要去抱那孩子,会跟他再说一声,他没想到老头儿倔劲儿上来,不想再跟儿子纠缠,啥也不说,擅自带着老婆子和孙女去给人家交订钱,盘算着生米做成熟饭,逼小夫妻俩就范。

谁料想,天意难测,飞来横祸。黄建平身心剧痛,他只能怪自己没能早些处理这些事儿。

黄建平一家回来了。江雪晴抱着闺女的骨灰盒,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是一个人偷偷淌眼泪。黄建平对着不言语的江雪晴说了无数宽解的话,无论他心平气和,温言软语,还是悲痛欲绝,痛哭流涕,江雪晴仿佛失去了知觉。

黄建平只得联系熟人,从县精神病院请来了一个心理医生,试图能开导江雪晴。

“江老师疯了,听说建平专门找城里疯人院的医生来给她看病。”

“桂香婶儿,不要乱说,人家那叫精神病院。”

“那不就是疯人院吗。再说了,好好的人谁天天抱个骨灰盒子。”张桂香的后背被人推了一把。

“建平叔,建平婶儿,你们这是去哪儿呀?”推张桂香的小媳妇跟迎面走来的黄建平和江雪晴打招呼。

“我陪江老师去镇上一趟。”看到对面五六个女人看着他们,黄建平拉江雪晴的手紧了紧,眼珠剜了一眼张桂香。张桂香身子不由往后趔趄了一下。

太阳升起来了, 有些晃得人睁不开眼。坐在山坡上的黄建平用手抹了一把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顺着下巴颏,流到了脖颈上。

江雪晴走了,永远都走了,黄建平觉得自己这十年像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但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他不想看前路,多希望就这样停留着,啥也不用想,啥也不用做。

他们从镇上回来的一周后,平常的一天晚上,江雪晴突然跟他开口说话了。

“建平,我明天要带着婉婉回城里去了。”

“好,我陪你一起。”黄建平顺着江雪晴的话。

“我爸爸会来接我。我爸爸就是这样,对我永远是嘴硬心软。我来这里十来年了,他一直都在等着我给他说句软话。他肯定是看到我头两天在镇上寄给他的信,就从家出发了。我刚接的电话,他明天上午就到。”江雪晴语调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儿。

“我和你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黄建平眼圈红了。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因为娶了我,生了婉婉,压力很大。之前有婉婉,我还能忍,还能坚持。现在婉婉也走了,我再留在这儿,只会给你增加负担。我走了,大家都能解脱。”

黄建平哭了。他知道江雪晴做出的这个决定,他拦不住。她干什么事儿一向都坚定执拗,就像当年她说她会回来,他的父母没拦住他一样。

“什么事儿,我总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黄建平为自己感到悲哀。

听到这句话,江雪晴抱着黄建平也哭了。

第二天,半晌午头。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黄建平家的院门口。半个小时后,江雪晴抱着闺女的骨灰盒先坐上了汽车后座,紧接着一个鬓发有些斑白的老年人跟了进去。

汽车开动了,透过汽车的后窗,黄建平看到江雪晴抱着身边的人失声痛哭,那是黄建平从未见过的样子。

日悬中天,黄建平踉跄起身,无意识地迈动双腿。

走进家门,已经可以下床活动的黄锁根老两口正带着一个小男娃在院子里玩儿。

“栓柱,快喊爹。”黄锁根提醒男娃。

男娃怯怯地看着一身落拓的黄建平,不吭声。

黄建平无奈苦笑。前天江雪晴刚走。昨天黄锁根就去把男娃领回了家。

“建平,雪晴是个好闺女,无缘做我黄家媳妇。婉婉的事儿是天祸,我和你娘这心啊,到死也是伸展不开了。可是儿啊,你不一样,你得朝前看。你说五万块钱我都交给人家了,人财两空的事儿咱不干。我寻思,这孩子带回来也好,即便将来再有什么不测,老黄家也算有人了。”

黄建平冷哼一声,迈过西屋的门槛,“咚”一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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