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房里,听见母亲在教育她七岁的孙女:“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你是你爸爸的女儿,你要跟你爸爸说生日快乐。”女儿伶牙利齿,任何一个关节都会展示她的锋利:“你是他的妈妈,你也应该对他说生日快乐。”听得母亲呵呵笑起来,一边不知是骂是奖:“这个狗东西”。
母亲推门进来,对我笑吟吟的说:“生日快乐!”
关于生日,我一向淡漠。我两岁就离开父母和婆婆一起生活。几乎没有关于生日的记忆。那时候生日即便过,也是有限度的改善一下生活。因为物质匮乏到几乎没有了商品,没有蛋糕,没有西式的庆贺仪式。后来回到父母身边,才有了关于生日内容和关于生日的记忆,也许已经过了对此刻骨铭心的年龄,以后生日的回忆也就是那大快朵颐的麻辣鸡,蛋糕和生日歌是改革开放很久以后的事。
对于自己过生日,我从未感受到特别的喜悦,是因为错过了易感的阶段吗?一旦错过,永远错过。
每逢过生日反倒有些不自在,仿佛纯粹属于自我隐私的东西被强行摊到了阳光下。年龄一天天见长,以前对生日的所有的看重也在一桩一桩地变质,最后都成为了负资产。每一次过生日都有一种汹汹的压力,想逃脱,化为寻常日从而虚掉。
可每个孩子的生日都刻在父母心中,是重中之重的时刻,是永远不会忘却的时刻。在父母的视野中,虚掉的想法便是一厢情愿而总不能遂愿。每到生日前夕,就听的父母在跟他们的其他儿女打电话,谆谆嘱咐不要忘记兄弟姊妹生日,云云。
因此每次生日,总能得到兄弟姊妹的祝贺,我也向他们还以及时的祝贺。但这都不是源于自己的主动想起,有时想一想,不要也罢。
女儿进来了,进行不得已的过场:“爸爸生日快乐”!语言干巴巴的,挤不出一点水分。我挥了挥手,这句话的含义还待她不知何时的未来去发酵。
倒是母亲的笑容着陆到了生命柔软的底层,“生日快乐”还在耳边回响。这种回响在一圈圈的无限扩大,鲜活出一个慈爱的面容:我的婆婆。
婆婆在四川是奶奶的意思。我的婆婆无儿无女,是个孤老太太。 婆婆其实只是我父亲的奶娘,在我眼里已是Long long ago 往事,那时候我们的家道还算殷实,婆婆在我家也就不仅仅限于给我父亲哺乳那个特殊时段,他们的感情一定也是岁月的积累,是婆婆倾情付出的积淀。我的亲婆婆在解放前夕就已去世,大学毕业,父亲就把他的奶娘带到身边作为自己的母亲供养,所以在我们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叫婆婆的亲人——父亲的奶娘。
在老家,我是婆婆的宠儿。婆婆常常看定我,哼唱着自己编的歌谣:“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父亲是家里的老幺,我也一样。这种重合有某种意味,我永远都是婆婆的小尾巴。婆婆的眼睛总是风和日丽的,更风和日丽的是像四季一样轮回的生日。这不是关于我的生日,这些生日布满一年四季,总在我预期中欢天喜地的到来。
回忆幼年的我,早已变成另一个人的剪影,夕阳下,婆婆牵着我的手走向那如火的光晕,渐行渐远,终于在燃烧的光晕中模糊。
婆婆牵着我的手其实是走向朝阳的,我们是走在去“过生”的路上。走在去婆婆二姑家的路上,朝阳下的喜悦是跳动着的,流动着的。“过生”就是过生日,那时候,婆婆的生日是和另外三个女人牵扯在一起的。
她有个二姑,是她嫡亲的二姑,二姑是我所知道的她唯一的长辈,或许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二姑家简直就是她的娘家。说是二姑,年龄其实和她相仿,六十不到,高高的个子,精瘦、干练。一看就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精神层面足以当得起我婆婆的二姑,我叫二姑叫二公,“公公”这是对没有接过婚的老年妇女的尊称,辈分相当于祖母。我婆婆对她很恭敬,每一次会面都充满欢声笑语。
二公的家是个特殊的家庭,是由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单身女人组成。二公以下是三公,三公是一个个子稍矮,略显老相的女人,约莫五十开外,性格比较沉默;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性格开朗活泼许多,我们叫她四嬢。这三个未婚的女人们组成一个家庭,倒也和睦,我从未见她们吵嘴、红脸。她们对自己的生日分外重视 ,过的也格外隆重,隆重指的是食物的丰盛,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算是非常的奢侈了,这种奢侈也反衬着她们对自己的生日重视得非常,以至于她们的生日让年幼的我们如此的期盼。
三个女人都是素食者,美食源于她们的手巧,硬是变出了鸡、鸭、鱼、肉各色美味,几可乱真。每次宴席的菜都有十道以上。我印象中最深的一道菜是“素烧白”,常规‘烧白’是由肥多瘦少,肥瘦相间的猪肉为主料加上芽菜清蒸而成的;而“素烧白”则是以萝卜为主料经过油炸、清蒸等多道工序最后才端上桌来,味道绝不逊色于真“烧白”,应更有过之。此后的很多年一直为我们这帮孩子所怀念。
这几乎是关于生日所有的记忆,虽不是我的,但却有形象、有声音,潜在记忆的河中流动着。三个女人,一年三次生日,再加上我婆婆,婆婆是马虎的,对生日也是模糊的,有二姑做主,生日也时常在她二姑家过,一年之中就有四次生日。那真是我们孩子的节日,而且总是必然的周而复始,“过生”断然会在我兴奋企盼中不断地到来,永远都不会落空。
四个生日,家里的哥哥姐姐无不翘首以盼,可家庭成员的数目有嫌庞大,有时要作适当的压缩,但任谁都不愿被裁员,而我总是在编。记得一次走人户回来,在婆婆外出的当儿,大哥大姐给了我一顿不用找理由合力的痛打。
想想生日对我们每一个人都不陌生,孩子过,老人过,亲戚朋友过,邻居过,药店员工过,即使自己不过,一年之中总要打点很多次生日。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一个完全西方舶来品,成了我们所有生日的必然内容。为什么人类对自己生日无有例外如此重视呢?人类的节日其实很多,儿童有六一儿童节,妇女有三八妇女节,劳动者有五一劳动节,还有八一建军节,国庆节,清明节,端午节......,不胜枚举,但属于个体的节日,只唯有生日。
一个人哇哇坠地,就用高亢哭声宣告生命个体存在的价值,生日就是宣示这种价值的仪式。生命的源头从生日开始,出生是生命最脆弱的时刻,回到这个时刻就是生日,重温生的柔弱过程,让我们也有了得到温柔、爱、呵护的理由,因为生命的质地终归是脆弱的;生日又是肯定个体生命存在和发展的仪式,对生命的盘点和总结,也是个体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礼赞;生日更是对未来一段生命的展望。生日歌、生日蛋糕让我们感受到了实在呵护和肯定,同时也与他人分享了自我生的价值,许愿,吹蜡烛,生命在辞旧迎新中又开始一段新的历程。西方过生日的程序充满人性的内容,每一个道具和过程都具有象征意义,难怪被我们彻底地贯彻。
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一个作品,作为母亲经历了十月怀胎痛苦的历程,生育从来都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父母尤其是母亲,孩子的出生无疑是她刻骨铭心的时刻,也是她爱的起点,这个日子刻在生命里,永不能忘。
每次想起生日总是这样一幕的浓缩:婆婆牵着我的手走向夕阳,在如火的光晕中渐渐隐没。
这是我生命的一个情结,我的婆婆,那个呵护我生命童年的老人,已去了生命的彼岸,留给我的,却是心中永远的不舍和朦胧的背影。
背影在与我渐行渐远,生命本身也与我们渐行渐远,生的渺小提醒我们珍惜现在,珍视生命。生命永远都是现在时,现在就是拥有的一切,我们该如何善待自己,珍视父母与亲人以及朋友而不留下遗憾呢?
我们都会走向夕阳,成为别人记忆的浓缩 ,最终化为剪影。
2008-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