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古言《若得诸神垂爱你,愿将心冢做孤城 》

“ 这宫中真心二字最是难得 ”

【一】

“皇姑姑,皇姑姑!你瞧,这是宫中巧匠新为我制的小陶人,是个少年郎呢!”

娇艳的红裙渲染了春色,搅扰了一院宁静,嘉欢郡主欢腾地奔进庭院,扑在女帝跟前,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小陶人捧了上去。

春日里,女帝最喜于皇庭中的百年桃树下批阅案牍。朱笔落,奏折被置于案上,一瓣春桃从头顶飘摇,正巧落在奏折的一点朱批之上。

那陶人只手掌大小,捏成少年的模样,身上所着乃是照着宫中侍卫的服饰所制,精巧无双,眉眼如生。

一瞬恍神,谁亦不曾察觉,女帝转瞬恢复了常色,眼底的光暗淡几分,却缓缓抬手抚上小侄女的陶人,沉声道:

“是做得极好,赏。”

“这陶人眉眼绘得真俊,若世间真有这样一人,我定要将他带回府中,让他陪着我一辈子!”

嘉欢自幼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星星不给月亮,性子养得有些娇俏霸道,一句戏言,蹙了女帝的眉头,沉寂了院落。

半晌,朱唇起,一字一句,刻尽沧桑。

——嘉欢,日后你会明白:宫墙无情,若有一日,你真心爱悦一人,将他困在身边,囚他亦是囚己,到最后以愧疚为笔,画地为牢,一生桎梏。

语落,一点粉白悄然落在女帝手心,一瞬芬芳仿佛时岁流转,回到垂髫年岁,抬眸间见桃枝纷纷,有人隔着宫墙轻声唤着她的名:

青岚!青岚……

【二】

春寒料峭,冷宫一片凄凉,更是寒凉入骨。

宫墙冰冷,人心亦冷,在皇宫中当差,人人皆如履薄冰,冷宫之人的死活又怎会有人在意。

含苞的桃树猛然一震,几点花苞还未赶上好时候盛放,便被抖落在地,向上看去,一垂髫女童踩着枝丫艰难地向上攀爬,似是企图顺着这桃树的高枝,翻出冷宫。

她衣衫单薄,脸倒是擦得极净,小手冻得青紫,瘦弱的身板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掀翻坠落,可她偏是带着坚毅之色,不断的向上攀去,纵是手心已被粗粝的树干磨破,也不见她蹙一下眉头。

“什么人竟敢翻越宫墙!”

才刚于宫墙上露出半个脑袋,一个声音便如惊雷一般劈下,那声音虽有些稚嫩,却极有气势,吓得那小丫头脚下不稳,抱着树干一阵摇晃,足足是要将心神皆摇飞的势态,又白白糟蹋了许多未开的花苞。

“哎哎哎……你慢些!仔细摔下去,断了骨头!”

又是同一个声音,只是这次比起刚才的严肃又多了几分慌乱,直待那小丫头猛地扒住了宫墙的边沿,稳住了步伐,才得以心惊肉跳的向声源眺望。

宫墙下,小小儿郎抬首而立,看起来也不过比那丫头略长了几岁的模样,年岁虽小,模样倒是生得清俊,待日后及冠,定能招得城中少女倾慕。他身着宫中侍卫服制,定是宫中从幼年便栽培的侍卫。

“看你年岁还小,想必只是个不知礼数的小宫女,今日便放过你,还不快下去!”

小郎君蹙起眉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话虽严肃却多了宫中常人所没有的好心。

“哥哥,我……我们家娘娘浑身发冷,怕是得了寒症,若是再没有药材,她怕是要撑不过这个冬日了!”

那丫头忍不住微微哽咽,红着眼眶,却倔强的忍下,从怀中摸出一支还算值钱的簪子。她本想翻出,用这簪子求宫人们赏些药材,不曾想被人逮了个正着。

六年前废后带着六个月的身孕被贬冷宫,后来冷宫诞下一女,陛下本就厌恶废后,连那刚生的孩子也毫不关心,任她长在冷宫中不闻不问。

冷宫艰难,废后能活到到今日也算命硬。

“这个簪子给你,求你帮我寻些药材吧!”

金簪被掷在小侍卫脚边,她知宫人无情,可若不一试,已无他法,看救命稻草般得凝望着那小侍卫,发红的眼眶尽是卑微的哀求。

半晌,那小侍卫长长舒了一口气,拾起金簪,转身离去,刚迈出几步,复又回头望向宫墙花枝中的小丫头。

“你唤作什么?”

“青岚。”

语落,小侍卫转身走远,也不曾留下半句言语。

第二日,宫墙之外青岚分明的听见有人轻唤自己姓名,跑出屋门一瞧,一个包袱从高墙另一边飞来。

包袱中除了药材,还多几身御寒的冬衣,冬衣一抖一信封从中落下,打开信封里头只有两物:昨日的金簪、写着他名字的纸条。

青岚不自知地露出一抹浅笑,唇边两个酒窝,续起美酒,心底抹上蜜味,攥着那字条自言自语道:

“原来那小哥哥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温衍。”

【三】

碌碌凡尘,年华似水,宫中的时间便随那冷宫中的桃花红了一回又一回。又是一年桃之夭夭,少年宫墙的另一边,轻轻地冲冷宫呼唤。

“青岚……青岚……”

能知青岚此名的侍卫,宫中除了温衍也找不出第二人。

光阴如梭,如今他已长成了一位俊朗少年,眉眼清俊,身姿卓然,便是一身不算好看的侍卫服,被他一穿也别有一番风采,走在宫中,时常惹得小宫女们侧目而视。

“怪事……怎最近几日都不见人影?”

春日蚊虫复苏,冷宫简陋,他戴了几个驱蚊的香囊,不想竟几日不见踪影。若是换了平日,那丫头早就爬上桃枝,于宫墙之上露出酒窝,冲自己甜甜一笑。

温衍良善,幼时与青岚墙头初遇,见她可怜柔弱,便心软记挂着,时常偷偷给她送些用得上的玩意儿,自此便多了来往。

这宫中真心二字最是难得。

温衍见始终无人回应,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阿衍,你可算来了,今日宫中可有大事发生!”

到了春云殿,一众侍卫们齐齐站好,好友冲他施着眼色。他素日里不喜打听宫中之事,只当好自己的差,对好友口中的大事自是不知。

领事的太监一挥手,一行人进了大殿,温衍听着好友的细说,难以置信失了心神,直至进了大殿,殿中之人撞进眼底,才如梦初醒。

衣袂的蓝深得如染了靓色,金丝勾勒着芙蕖花在裙摆之上栩栩如生,墨绿的披帛一边搭在了手腕,一边懒懒的拢于右肩,头顶金簪华贵,若不是那清丽的眉眼太过熟悉,温衍定然还不可置信的认为自己眼花了。

眉眼淡淡却暗藏一片山明水秀,不是青岚又会是谁?!

青岚呆坐于大殿之上,眼角眉梢丝毫没有平日墙头相见的灵巧,就连眸中的光芒都暗淡了几份,直至温衍与一众侍卫走进殿中,遥遥一眼,瞳仁才亮了起来,嘴角的笑意若春风化雨,惹得一旁的小宫女都惊了一惊。

“我就要他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温衍耳边响起了好友方才的话,他言:“陛下年过花甲,却唯有冷宫中一个子嗣,朝中无储,诸臣施压,闹得陛下愣是将冷宫中那位殿下接了出来,不日册封皇太女,赐名朝安。今日便是为公主选贴身侍卫呢!”

原来,那个每每于桃花树上与自己相见的小宫女竟是一颗真正的明珠!

青岚的指尖指向温衍,眉眼灵动几分,众人暗暗望向温衍,不知是妒忌还是惊诧。

其余的侍卫与宫人都退了出去,温衍随着青岚踏入内殿,雕花的金窗被推开,一丝春风吹进殿内,竟是冷的。

“是不是很惊讶?不过几日,你眼中凄苦的小宫女便成了一朝公主……可不论是冷宫中无人问津的弃女,还是如今的公主,我都不过是皇权玩弄的物件罢了。”

青岚冲着温衍一笑,尽是嘲弄与沧桑。

嘲弄自己在冷宫过足凄苦的日子,如今一朝华服加身也不过软弱的棋子。他的好父皇不喜宗室子弟沾染这个皇位,便想到了她女儿。

清丽的眼蒙上雾气,几点温热晶莹了眼眶,亦动了温衍的胸口。

“阿衍,三日前母妃没了,她终是熬不到属于她的春日了,从此人人皆知公主朝安,可这世间唤我青岚的只你一人了……”湿润的眼望向眼前之人,指尖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温衍的一角,这一眼跨越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她也曾这样望过他。

幼时,她将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如今,她将他视为宫中唯一的温暖。

事后,待他离开大殿,刚中了状元的兄长听闻他当选之事,匆匆赶来,满脸担忧:

“阿衍,公主乃废后之女又是未来的皇太女,做她的贴身侍卫,日后必然事多。你若不愿,哥哥这便帮你打点,摆脱这差事!”

哪知,温衍摇了摇头,低眉一笑:

——阿衍愿一世陪着公主;护着公主。

三日后,圣旨传遍整个月国,公主朝安,聪慧过人,晋为皇太女,赐婚平南王之子。

【四】

“殿下!这刚戴好的凤冠可不能折腾掉了!”

春云殿内一片慌乱,自青岚……不,该是朝安升为皇太女已过去了整整三年。

当年除了这皇太女的殊荣,一同赐下的还有这与平南王小公子的婚事。

平南王向来不安,如今自家儿子与皇太女成婚,日后便是皇夫,在朝中也是很说得上话的;再配上朝安大把金银嫁妆。殊荣也有了,钱财有了,平南王自然也便安份了。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把弄朝臣的木偶。他的好父皇最爱说得便是一句:

“朝安,你处理政务尚且聪慧,可却不够心狠,为君者最要的便是心狠,否则如何掌控朝臣。你便是太过软弱,若有一日你能如朕一般心狠,才真正担得起皇太女三个字。”

“滚出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激得她大怒,这三年来她早已受够了!

“殿下,是臣。”

清朗的声色靠近,温衍来到青岚身边。

镜中,她头戴凤冠,嫁衣如火,美得夺人心魄,温衍看着却夸不出一句“好看”,这样的美丽是枷锁,囚人一生。

自她当上皇太女,温衍已好久不曾见过她笑起时两点可爱的酒窝了。

春云宫皆知,公主最听侍卫温衍的话,如今公主大怒,他们也只能谴温衍来安抚。

“我不嫁,我不想嫁……”

见来人是温衍,朝安放软了声音。

“公主,平南世子一表人才,成婚后是他入宫而非你出宫,若非你召见侍候,不得擅自入寝殿……”

——你也要如外面那些人一般劝我吗?劝我做一辈子的棋子,再骗我将这一生的幸福都换作筹码!

什么东西发狠地砸进温衍怀中,是朝安头顶的凤冠,她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衍,眼中的悲戚比何时都猛烈,她的眉眼向来会说话,似无声呐喊:

“分明我将你当做最亲近之人,为何你也要这般戳我的心!”

一丝冷风从两人中穿过,大殿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片死寂。

“青岚……”

一声“青岚”彻底击碎了什么,一切都变得不可言说。

那个姑娘一把扑进温衍怀中,臂环住他的腰,十指紧拽着他的衣袂,一张脸埋进她的怀中,不过片刻他分明的感觉自己胸口的衣襟湿了。

一瞬之间,温衍只觉三魂七魄都被掏了个干净,心在胸口跳得飞快,一双手僵在半空,似犹豫着是否要抱住怀中之人。

抱则,僭越;不抱,于心不忍。

他最终未曾伸手。

“阿衍,带我逃吧!这个皇太女我不做了!我要出宫!带我走,求你了!”

她不曾说:只要是与你一起,去哪都好。

眼前人哭得梨花带雨,一双手摇着温衍的胳膊,泪水洗尽了脸上精致的妆容,乱了他的心神。

“我不愿如礼物一般嫁给不爱之人,虚度此生。你不是说好会陪我一辈子的吗?若我嫁给平南世子,又何来你我的一辈子?”

泪水顺着青岚的脸往下滴,眼中的爱意斑驳了期冀的光,此一言出口,纵是她不曾明言爱意,温衍也猜得出其中意味——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脸上忽而一凉,温衍不知掏出一块贴身的手帕,细细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好,阿衍带你走。

青岚的眼中有了光芒,又一次扑进他的怀中,这一次温衍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脊,安抚着她的哽咽,最后双手缓缓落在她身后,似抱住了用力即会散的云,轻轻将她搂在怀中。

半晌,温衍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无人的宫门口,这一眼深似汪洋,仿佛一眼看见了前路……

【五】

被最爱最信之人背叛是何滋味?

当青岚瞧见密道尽头的数十禁军,她才知原来那滋味是难以置信、肝肠寸断,还有一腔爱意覆虚情的恨意。

“殿下,大喜之日,还是不要乱跑为好。”

禁军统领握着佩剑,笑面虎一般向青岚行礼。下一瞬,他缓缓起身,来到走向温衍,一句谢言,却似惊雷般狠狠击在青岚心口,连带着三魂七魄一同化为灰烬。

“多谢温先生提点,否则这会儿走失了皇太女,陛下可是会要本统领的命呢。”禁军统领抬手唤来一队侍从:“来人啊,带温先生去面见陛下,陛下重重有赏!”

原来她心中至信之人不过父皇埋在她身边的一颗暗棋,温衍随禁军离去。

阳光下,那个姑娘满身的鲜血于一刻化为冰冷,不可置信的跌坐在地,干净的十指紧握成拳,直至尖利的指甲扎破掌心亦未松手。

“……”

清丽的眸子涨的通红,望着那远去的背景,如鲠在喉,眼中下起一场大雨。

之后的种种都似一场噩梦袭来,为保万无一失,一杯cuiqing酒灌进了她的喉,随后的一切都天旋地转,她只记满身的燥热,被送进寝殿的平南世子,还有那一夜被迫的颠鸾daofeng。

泪水伴着chu夜的落红一同滑落,沾湿了被褥,尖叫与喘息淹没了心碎的声音。

那一刻,她从未如此的恨过一人。恨他骗了自己一番真心,恨他给她希望却又亲手捏碎。若是换做另一个人,青岚一定不会如此痛恨,可偏偏她最信之人,给了她最狠一刀。

一夜血泪,待解除一身燥热,青岚背朝身后的男子,抱紧了自己的身子,颤抖着闭上了双眼。

青岚的心残了;当东方的第一缕眼光爬上床榻,再睁开双眼的已是朝安。

此夜之后,所有人皆知皇太女变了,从前她性子乖软,如今性情大变,脾性令人难以捉摸。从前她宁死不嫁平南世子,可如今却与世子琴瑟和鸣,不仅赐了许多奇珍异宝,二人时时一同料理陛下下派的政务。

月后,温衍被送回了春云殿,说是陛下要他办的事办完了,自然要物归原主。

“阿衍,你既为父皇办事,又何必再回来?”

温衍回来那日,大殿中正拖下去一具yishan不整的女尸。那小宫女与人白日宣yin被朝安抓了正着,yin乱后宫自然要罚,一杯最烈cui情酒赐了下去,那宫女便在这大殿之上生生因欲火焚身,七窍流血而死。

殿中的宫人见状,皆瑟瑟发抖,人人都知这已死的小宫女便是那日负责给皇太女cui情药之人。

朝安坐于高位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叩拜之人,锐利的冷光刀锋般从温衍身上扫过。

宫内压抑,伺候的宫人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立着,有胆大的小太监暗暗抬眼窥探,见皇太女的神色分明写满了愤恨,可恨意之下却窥得几分不可思议的爱意。

那小太监一惊,心想定然是自己眼花了。

“殿下若要罚臣,臣无话可说。”

温衍不敢起身,一句话平静如水,听不出波澜。

“温衍,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一句话点燃了怒火,朝安站起身来,径直走向温衍,死死的掐住了温衍的下巴,用力一抬,四目相对,火光四溅。

“罚你?我自然要罚——我也要让你尝尝想逃却始终无路可逃,只能一步步走上最不愿走的路,即使已磨出一身鲜血,也不能停下,直至残缺了的滋味。”

手上的力量越来越重,温衍的下巴已被扼出了红痕,朝安涨红了双眸,恨意混杂着屈辱的回忆涌上心头,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涌出眼眶。

“为何偏偏就是你!这满宫的人,我只信你,可你却亲手给了我最狠的一刀……温衍,那日我苦苦求你带我离开,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心想:瞧她,多蠢!不如我便戏弄戏弄她,先假意答应,再亲手打碎她的梦。”

宫人吓得跪了一地,怯怯地念着“殿下息怒”。而温衍依旧缄默其口,不发一言。

“是谁惹得殿下如此生气?”平南世子不知何时踏进大殿。

温衍的下巴一松,朝安神色一变,竟看着世子笑了起来,媚态万千,不似方才。

“驸马可要好生帮我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听闻平南家最善审问战俘,能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如也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平南家的刑罚,他这身板恐怕受不住,但若要让他生不如死,我另有办法,殿下可看好了。”

佩剑出鞘,众人还未反应之际,一声惨叫惊破众人的耳朵,鲜血于一刹染红了温衍的衣裤,那随碎衣落下的还有半截男子独有的qi具。

将健全的男子变成太监一般的人物,确实生不如死。

温衍捂着下胯躺到在地,痛不欲生,其余宫人吓得浑身战栗,不敢睁眼。

“还不将这脏东西扔出去,免得误了殿下的眼!”

世子沉声喝着,转身将朝安搂进怀中,宫人们七手八脚的将温衍与那从她身上落下的半截东西抬了出去。

无人知晓,事后皇太女朝安望着那满地的鲜血,呆立许久,本该痛快的心生不出一丝欢悦。

【六】

被囚禁在春云殿的第三年,温衍病入膏肓,他已失了自由,朝安曾说是他亲手将断送了自己逃离皇宫的路,如今也要将他一辈子囚在宫中,陪着她坐拥这无边孤寂。

“殿下,温衍当年伤身太重,如今又心气郁结,怕是药石无灵。皇宫终究是个多事之地,若能送他出宫,寻个春暖花开,无忧之地养着还可能有一线生机。”

无人知晓朝安心中在想什么,只待温衍苏醒,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温衍,你滚吧。

温衍离宫的那日,春风又一次吹粉了宫中的春。

吹风抚起温衍衣袂,分明眼前宫城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可一切又不再相同,处处透露着物是人非。

“传闻鹿城极美,人亦随和,对你养身子有益,快上车吧。”车夫扯了扯缰绳,催促道。

温衍虽身已残缺,一身病骨,可依旧站的如松般挺拔,眼中的情愫纠缠依旧清亮,却又无人能轻易看透,许有不舍,又或是酸涩。

他久久眺望着宫城中最高的那一座塔楼,下一瞬双膝一弯,重重跪在地上,朝着塔楼郑重一拜。

那塔中此刻坐着谁他心中有数,日后山高路远,便再难相见了。

马车载着离人渐行渐远,远处的塔楼内小宫女关上金窗,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家主子,忍不住发了问。

“殿下,那日太医说要送温先生出宫,你曾不愿。为何又改了主意?”

朝安曾发过誓,灭尽那些伤过自己之人,爱有多深,恨便有多盛,纵使她承认自己仍旧爱着温衍,却依旧不愿放过他,即使他已毁了身子亦要囚他一辈子。

她本不愿放过温衍,誓要温衍陪着自己坠落深渊。

冷艳的眉眼闪过一丝悲戚,良久她答道:

“为了一句梦话……”

语落,朝安抬步离去,身后的小宫女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有她一人知晓,那一日她将宫人赶出屋子,床榻上病昏了的温衍曾于梦中喊出一句梦言,他说:

——青岚莫怕,阿衍在这,一生都陪着你。

若温衍死了,这世间便再无记得青岚之人。那些只属于青岚的稚嫩,温柔,深爱甚至仇恨都将随温衍的身逝,彻底消失于这世间……

第二年七月,帝王突发恶疾,一碗碗汤药送进大殿,却丝毫不见气色。

“父皇,是药三分毒,平南世子送上的虽是补药,可每日服用,多少有些过了,更何况我亲手在里头藏、了、毒。”

刚热好的汤药喂进皇帝的口中,朝安风轻云淡地吐话,惊得榻上的父皇倒吸一口冷气。

当年她与平南世子修好,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野心与胆识,日后平南王要的荣华富贵,无上荣光,她都可以许诺,只要平南王一家愿意助自己铲除一切异己,包括她的父皇。

银铃般的笑声在大殿之中荡开,却因帝王的最后一言戛然而止。

“真是朕的好女儿,还记大婚之日你与温衍出逃,是我让禁军统领带话赏赐温衍,引得你们离心,而后又以他兄长的性命相逼他不得说出真相,当年温衍是真心想带你逃走的,可孤便是要你亲手毁了自己最爱之人,明白何为帝王的心狠,何为‘孤’这一字……”

汤碗落地,随带着朝安的心一起粉身碎骨。

那一日,朝安肃穆地走出寝宫,昭告众人:父皇驾崩了。而后于大殿之前,失去力气跪倒在地如失去最心爱之物的孩童一般哭得肝肠寸断,直至昏死过去。

事后,众人都道“女帝仁孝”,殊不知她所哭之人不是先帝,而是早已相隔千里的一介布衣。

《月国志》书:月国三十六年,女帝朝安即位,大赦天下,封赏百官。册封平南氏为皇夫,以夺其权,长困于后宫之中。升状元郎温符为右相,辅佐朝纲。

【七】

月国六十六年秋,女帝崩世,女帝无子,其位由宗室子即位。

女帝在位三十年期间,勤朝政,深得民心,如今离世,举国悲怆,满街缟素纷飞。

冬日,一满身贵气的白衣姑娘,带着车队踏进鹿城,敲开了那扇传出朗朗读书声的门。

门内,温衍一身素衣,岁月在他脸上烙上皱痕,背脊微微有些佝偻。青葱年岁已然远去,不变的是眉眼间的温柔周正。

如今,他已成了教书先生,岁岁年年与这些小童相伴。

“我乃长公主嘉欢,今日奉女帝遗旨,不远万里,来为先生送一样东西。”

兄长被封新帝,嘉欢自然也便成了长公主。见了温衍,她收敛了平日娇俏的性子,带着敬重向门内的人行了个礼,将一小匣子交至温衍手中。

“太医说姑姑积劳成疾,又相思结郁。今夏,姑姑病入膏肓,汤药不近,每日便只抱着这里头的东西,我曾斗胆一问是否要将这东西带进皇陵,姑姑只说了一句话……”

——从前我不舍将他囚在宫中,如今要死了,又何必将他困在冰冷的墓里,若是能选,我亦不愿一辈子待在这沾满鲜血的孤城。

匣子被温衍抽开半面,匣子里精致的小陶人暴露在眼前,这陶人一身侍卫服制,俊秀的脸上雕着笑意。

温衍神色一恍,似是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下一瞬当他将匣子整个打开,嘉欢双眸一惊,清楚地瞧见,温衍浑浊的眼底泛起晶莹,悲怆点亮了瞳仁,嘴角久久勾起笑意,释然与动容不言而喻。

匣子的另一侧,一精致的小陶人躺在“小侍卫”身边,这陶人着青衣,梳着普通女子的发髻,朱唇带笑。

一滴泪水正巧滴落在她嘴角小小的酒窝之中,这样甜的酒窝,他只在一人脸上见过。

这小小一个陶人,不是女帝朝安,而是当年冷宫桃枝上,不染鲜血的青岚。

“我不曾护你一生,如今倒要你来陪着我渡过暮年……”

苍老的手细细抚上陶人,只有他明白这陶人是何意义:时隔多年,青岚终于同她的小侍卫一同逃离了高耸的宫墙。

院中的桃花随风飘来,缱卷着落在“青岚”头顶,温衍拂去那一朵落花,放远了目光,徐徐张口,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一抒心中愁思:

“那一日,我放纵自己僭越,抱了她。我之所以答应了她的请求,只因我宁愿日后受此酷刑,也不愿她牺牲幸福,嫁于平南王之子后,怨我未曾带她离开……”

大婚之日,他望着宫门,已料到了这幽暗的前路,却不曾算得陛下的一般算计,竟让这一路如此的艰难。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一入宫门才知,宫城之大,一小小侍卫,不过可有可无,直到当年冷宫墙头遥遥一望,我才知原来这世间也有人将我当做独一无二的所在,那时我才明白,世间之大,护下一人足矣……”

话毕,温衍抱着陶人转身,屋中的小童仍在读书,正念着一首《涉江采芙蓉》,朗朗读书声,满院纷飞: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一场深情爱恨,终是被永远的淹没这深深的宫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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