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了,田地里都是金灿灿的,稻杆都被稻米压弯了腰,像是整棵树上坠着的金黄金黄的橘子,都熟透了!从玉京山上吹来的风裹着松针树的气味盖过来,把稻子们都翻了个身。
这是二十年前的景儿了。
风从玉京山上扑下来,快把人给刮跑咯!要变天了,天上的黑云里蓄着不少水珠子,随时要倾下来似的。
吴老汉快要死了。
儿子、女儿都从城里赶回来了,一众亲戚把老汉的屋子填得满满的,屋里15瓦的白炽灯洒出暖黄黄的光,把人都浸在里面了。
三天了,老汉还留着一口气。
老汉脑子里混得很,总有一片黄灿灿的东西在晃动,他闻见稻香了,是稻香!他使劲吸,大口吸,恨不得把稻粒揉进肺里,好能长长久久地守住那稻香。
“爸,爸,你怎么了?”儿子被老汉剧烈的吸气吓着了,他以为父亲喘不上气了。老汉费力地睁开眼睛,露出黄的、浑浊的眼色,他好像听见了风声,很急。
儿子紧握住他的手。
老汉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就是发不出声,他急了。
儿子俯身过去,把耳朵靠近老汉,“爸,你别急,慢慢说。”
“清仔,收稻,要变天了。”老汉又把眼睛闭上了,脑子里却开始透亮起来。
“我清仔都长这么大了,当年我在田里插秧的时候,这奶娃娃还在田埂上爬咧!”老汉在梦里又见着金黄金黄的稻田了,他看了看自己的一双大手,手里正有一把镰刀咧!“我这双手,都割了多少年的稻子了,割稻的把式,早烂在手里了。”
老汉俯下腰去,开始割稻了,身上的汗味和稻香混在一处。“这才是庄稼人该有的味道咧!”老汉弓起的背在稻田里忽隐忽现。“我可得割个够,这稻子长得真爱人,一定有个好收成!”山里的风裹着松香吹进田里来,也吹进老汉的心里头了。
老汉割着割着却停了下来,因为他想起来,水印娘和他说过:“现在早不兴自己种稻了,市场上什么样的大米都有,单外国来的香米都好几十种咧!谁还兴自己种稻子遭那罪受。”
“是啊,都没人种稻了。”老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割下的水稻桩子硌着他的屁股。
暖黄的灯光洒在老汉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暖洋洋的。他的头发已掉了大半,剩下不多的白发也蔫了似的贴在头皮上,他的牙早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的牙床,一双大手像是干枯纵横的树皮。
外面风刮得更烈了,呼呼作响,玻璃在发颤,就怕它哐地一声摔下来碎了。
老汉睁开了眼,他也听见外头的风声了,这风真大。
他想扬起手,手却像有千斤重,动弹不得,他想坐起来,却像有铁敦子压着他一样,一点也起不来。老汉想说话,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很浑浊,像是在喘气也似是在呜咽。
儿子看见老汉醒了,忙把眼泪用袖子擦了。“爸,你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儿子把耳朵凑上前。
老汉眼里突然有了光彩,大概是时候快到了。
“你们,你们怎么还守着我,要变天了,该收稻了,下雨可就不成了。”老汉眼里露出焦急,“快去收稻吧,正是忙时候咧!”
儿子拿袖子抹了眼泪,哽咽着对老汉说:“爸,我们早就不种稻了,你怎么这都忘了呢?”
老汉眼睛里的亮光倏地暗淡下去,他眼睛里原本点着了一盏灯。
“是啊,水印娘早就说过,现在都兴吃商品粮了,不兴自己种稻子了。”老汉想起来了,眼里却露出一些迷惑,“那哪有,哪有自家种的香咧!”
老汉抓紧了儿子的手,紧攥着,就像是要抓住那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清仔,收稻,收稻!快!要变天了。”窗外风声大作。
老汉咽气了,眼色焦急。
屋子里哭作一片。
再没人记得九月该是收稻的季节了,夹着稻香的风该是飘到二十年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