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的月河镇静静地沉睡在月河畔,月光在河面上泛出点点银色,缥缈虚幻。
一袭蓝衣的木凌风倚在桂树下,寂寞而优雅。风吹散他的头发,碎碎地飞扬在风里。一张苍白的面孔在月色中愈发苍白,白皙的额头有着宽阔的形状,坚挺的鼻梁,优雅的唇,再配上一双寂寞如深潭死水的眼眸。月下的他有着世间最最寂寞深沉的脸庞,仿佛暗夜中不可触碰的月光。深蓝的衣衬得他更加清冷寂静,腰间佩带的萧亦是隐隐放出寒光。
木凌风经常在这样的月夜失眠。这次的任务是找回本门至尊武器青篪。离开玄音域已经三天,仍然没有头绪,不过惟一的线索就是和青篪一起失踪的……
“啊——”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的宁静。一群黑衣人对一名紫衣女子穷追不舍。那紫衣女子奋力逃脱,但可惜选错了路,对面就是一堵死墙,顿时心灰意冷,额上冷汗涔涔。为首的黑衣人叫嚣道:“快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数把闪着寒光的利刃下一步步逼近那紫衣女子,她紧抱着身前的包袱,眼睛一闭,认定自己已再无出路。
忽然间,数十名黑衣人全部不能动弹。
只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在那堵墙上优雅地吹箫,那曲子唯美至极,感人肺腑,使人仿佛置身于最凄惨的生离死别中,心也随着渐渐冷了下去,即使不懂曲之人也能听出曲中深深的忧伤,听到的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只是深深地陷入曲中,无法自拔。箫声渐行渐远,最后一个音符终于隐没在月光中。
待黑衣人清醒后,木凌风已经拉着紫衣女子逃到了月河的另一岸。岸上生长着茂密的竹林,竹叶随风摆动,发出声响,寂寥的夜愈发清冷。
见紫衣女子无事,木凌风转身欲走。
紫衣女子却转到木凌风身前,笑盈盈地说:“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在下紫芫。”
木凌风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十七八岁模样,面容清秀。但是令木凌风为之一惊的是,她的容貌,竟然与在玄音域消失的变宫司音,紫楝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更年轻,更单纯。
木凌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这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他的表情,永远不会泄露他的内心。而面无表情,是他最惯用的表情。
木凌风面无表情道:“既然姑娘没事了,在下告辞。”
紫芫来不及追赶,木凌风已经消失无踪。
月光下难得的暗处,一个阴冷的嘴角,勾出一个阴冷的弧度。
蔚蓝的天,明媚的阳光,热闹的街,香喷喷的烧饼……紫芫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一张本就笑盈盈的小脸已经过度灿烂。毕竟她从没有如此自由过,在弛罂宫是如此,在笛笙篱亦是如此。
紫芫好像一个刚飞出笼子的小鸟,在街上“飞来飞去”,可是……
“哐!!!”白花花、香喷喷的包子撒了一地。
“喂,你干什么!!!赔我的包子!!”包子摊老板娘怒发冲冠,眉毛拧到一起,眼睛快要瞪出来了。
旁边很快围了一群人。
紫芫虽然很委屈,但谁让自己在过度兴奋之中撞翻了人家的包子摊!
无奈地,只好满脸堆笑“对不起啊,大娘,我不是故意的,我赔给您就是了。”说着伸手掏自己的钱袋,“啊,我的钱呢!”紫芫慌慌张张,心里暗叫不好,一定是在街口被小偷偷了去。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从未遭遇过如此尴尬的事情,她越来越焦急,越来越失望……
“哟,小姑娘,没钱还敢这么嚣张啊,今天你砸了老娘的招牌,老娘可不饶你。”
紫芫急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不停地摇着头,无助地像个孩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是,这些无情的看客,没有一个人愿意相助。没想到做一个好人竟是这么困难。紫芫最后一丝笑意终于在这些冷嘲热讽中消失殆尽了。
有那么一瞬间,紫芫的眼里闪过一道寒意,手心也开始渗出冷汗,想要将这群讨厌的人解决掉……
可是,那个深蓝的身影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老板,这位姑娘欠您多少钱,让我付给您。”冷冷的声音,从木凌风优雅的唇畔传出。
深潭一般的眼眸看向不知所措的紫芫,紫芫的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感激,有失落,有无助,有倔强,甚至还有未褪的杀气。木凌风以为自己花了眼,再看她时,一张笑盈盈的脸,快乐的表情仿佛从未离开过她。
随着木凌风出面付钱,人群渐渐散去。紫芫第一次看到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此也吿一段落。
“吵了这么久,一定饿了。不如我们去吃点东西?”木凌风提议道。
紫芫的确是饿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两人一致认为路边摊比较好吃,于是就在附近的面馆饱餐一顿。
木凌风看着狼吞虎咽的紫芫,隐隐觉得这个女孩并不简单。镇魂音,是玄音域司音的必杀技之一,这世上,没有几人会使用。除了乐者本身,听到的人会全身麻痹,无法动弹。而做为玄音域五司七音之首,木凌风的镇魂音怎会有破绽。在救紫芫那夜,除了那些黑衣人,紫芫也听到了镇魂音,可是她却没有被定住。这一点,已经令木凌风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天,她眼中的杀气并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这一切,都让木凌风对这个和紫楝有着相似容貌的女子刮目相看。
“咦,这个刺青好漂亮!”紫芫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旋即脸色一变,突然惊喜地叫道“这个不是玄音域司音的专属刺青?你是木凌风?”
木凌风的疑惑越来越重,下意识的看看自己手腕处的刺青,那是一个金色“宫”字,象征宫音。“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都有这种刺青。只是,她又怎会知道。
木凌风深潭般的眼眸看向紫芫,紫芫一脸无害,狡黠地笑道:“真的是木凌风啊,我见到大人物了呢。”看到明明很好奇却还面无表情的木凌风,心里已经笑开了花,暗暗想着,这个刺青不就是姐姐手上的吗,只是身为“变宫音”,她的刺青是银色的“宫”字罢了。
木凌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紫芫说了声告辞,匆匆消失无踪。
月河谷,流水潺潺,百鸟争鸣,蝴蝶飞舞……
天空仿佛是透明的,淡淡的蓝色,飘着如烟的云。风声细碎,静谧而安详。
阳光映在他如雪的白衣上,光芒四射,耀眼夺目。
一柄银色的长剑在阳光下潇洒地挥舞,顺着修长的手臂看去,是一张如阳光一般的脸。
木凌风在树阴下,静静地看着这个如阳光的少年。他,是绝剑域少主,云轲。每一次见他,都会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人虽年轻,却极其睿智,深得其父云霆绝信赖,在七年前就舍其兄云寂,而立他为少主。绝剑域的探子遍布各地,无孔不入,这次来找云轲,是想请他帮忙调查紫芫的事。
暗蓝色与白色在阳光下相遇,一个如白昼中充盈世间的阳光般明亮澄澈,一个如暗夜里不可触碰的月光,寂寞深沉。二者相遇,似乎在向世人昭示,所有的人和事,没有什么是永远相对的……
云轲的笑容温暖,但依然掩藏不住眉宇间的英气。长剑一挥,一眨眼间,银白的剑已抵上木凌风的脖颈。
“哈哈,木师兄,中招了!”云轲剑眉一挑,向木凌风笑了笑,收起了剑。
“不愧是绝剑域少主云轲,果然好剑法。”木凌风虽然很少称赞别人,但是对云轲,没有办法不去欣赏他,他的亲和力是天生的,是温暖的。这种感觉,只能道一句,久违了。
“木师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喽?”云轲笑得一脸无害,木凌风却眉头紧锁。
“是啊,有个人想请你帮忙查一下。她的事,我一无所知,实在无从下手。不知道你能否调查到她的来历?”
“说来听听。”
“是我在几天前无意中救的女孩子,名叫紫芫。她被一群黑衣人追杀,似乎是有重要的东西在她身上。她嗜穿紫衣,长相和紫楝十分相像。今天在街上撞了别人的包子摊,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云轲兴趣颇浓,“想不到你会认识如此有趣的女子,你说她和“变宫音”紫楝长相相似,连名字也很像呢,也许是她的姐妹吧。”
“是很有可能,紫楝这几天刚好也牵扯到本门的一件案子,我就是为此事而出来调查。这个紫芫知道很多玄音域的事,但是她应该不仅仅是这样才对。”
云轲对手下交待了一些话,就转过来对木凌风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不如和我去喝杯茶,我正好也有事要请教。”
“好。”
云轲在月河谷练剑期间,就住在谷底的小木屋,只有一个手下跟从,倒也清静。毕竟他背负了太多家族的事业,恩怨。他,还很年轻。
房子很精致,隐蔽在树林中。房间内的陈设也简单得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绝剑域少主的房间。云轲的简单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和他的家族格格不入的。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好了。”木凌风表情泰然,似乎已经忘记紫芫的事。
云轲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想知道商殒咒,可有破解之法?”
“为什么问这个?”木凌风不解。因为商殒咒,是玄音域商司音,南宫崟的绝技之一,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吧。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今天说下去,恐怕会误师兄的事呢。”云轲颇有卖关子的意思,可是表情却很认真。
木凌风古怪地看着云轲说:“好吧,你不问,我也不回答了。不过崟,他可不是好惹的,你得罪了他,我也帮不了你。”
“少主,查好了。”云轲的手下回来了。
云轲叹了口气,神秘地说:“好吧,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说。不过,得罪南宫崟的人可不是我。——先聊这个神秘的紫衣女子吧。北,说吧。”
“是,少主。这位姑娘名叫端木紫芫,是玄音域变宫音端木紫楝的妹妹。十年前被送到迷医域,在迷医域发生内乱之后进入了弛罂宫。半月前成为自由杀手。”
木凌风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眸也愈发深暗。
“那么,黑衣人追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一个杀手会被追杀?”木凌风的声音有些颤抖,整个人呆呆的,似乎不愿相信紫芫是杀手。
“因为她的包袱里,有玄音域至尊武器,青篪。”北尽量淡淡地说。
“什么?”木凌风和云轲两人几乎同时叫道。随着事情变得复杂,木凌风原本有些乱的表情却渐渐地消失了。
“青篪在她那里的具体原因……恕属下无能,没能查清。不过黑衣人是针对青篪,并不是端木姑娘的性命。据属下所知,这是一个以抢劫为主业的组织。但是关于青篪,是江湖上有人散播青篪被盗的消息,属下也略有耳闻。”
云轲看向木凌风,恍然大悟的样子,旋即又有了疑惑:“你要查的案子就是这个吗,青篪被盗?这是什么缘故啊?”
木凌风没有回答,转向北,问道:“端木紫芫是真的不会武功吗?”
“是的,木公子。弛罂宫的人最擅长用毒和易容,但是身为武林第一杀手组织,据说武功方面很弱。除了宫主花倾城外,没有人会武功。”
此时的木凌风已经恢复了冷静,谢过云轲后,离开了月河谷。
紫芫心里正疑惑,看木凌风匆匆离开的样子,是发现了什么吧。不过青篪那种东西,就算留在自己手上也没什么用,等下次遇到他的话,还给他好了,他不是在找么。至于姐姐,让她改邪归正也好。紫芫打定主意后,离开了面馆。
她不知道,危险正渐渐逼近。
两个黑衣人将紫芫从背后击倒,装进了麻袋。不知睡了多久,紫芫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没有窗户,门上开了一个小视窗,可是什么都看不到。房间很小,什么摆设都没有。
“把门打开。”一个熟悉的,只属于她的清冽声音,紫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门打开的瞬间,刺眼的光照在紫芫的眼睛里,一个同样穿着紫衣,戴着紫色面纱的女子出现在她面前。虽然脸被遮住,但紫芫却认得她的眼睛,冷艳的眼神。
“你出去吧。”她吩咐手下退下了。
“怎么是你,就算要让我回去,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吧。”紫芫有些生气地说。
“当然不需要,不过,我不是来找你回去的。”
“是青篪吧,我就知道你根本不关心我,你要找的是青篪,对不对?”
“虽然你偷偷拿走了它,让我很生气。不过芫儿,作为安慰,愿不愿意帮姐姐一个忙呢?”清冽的声音,自信地,无奈地,也许是因为这样可以更有把握杀掉他,也许,她还是在逃避吧。
“有什么事情是你办不到的,需要我帮你。”紫芫虽然猜到了一些,可是还不能确定,她也有杀不了的人吗。
“帮我杀一个人。”
“谁?”
……
木凌风回到客栈,果然听到有人在议论青篪的事。于是悄悄地坐在邻桌偷听。
“听说玄音域的至尊武器青篪最近被盗了啊。”
“是啊,不过偷青篪的女子被黑刀帮抓去了。”
“啊?真的假的。偷青篪的女子不是那个很厉害的变宫音吗?怎么会被抓啊。”
“可是今天在街上有人看到一个紫衣女子被两个黑衣人装进了麻袋啊。”
……
找到黑衣人的据点对木凌风来说并非难事,但是这个组织真正的主使者,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图财吗?
木凌风在一个黑暗的牢房里找到了紫芫,她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看样子已经昏迷很久了。木凌风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惋惜,这个女孩,这个年纪应该开心地笑,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是她,小小年纪已是令人惧怕的杀手。她的笑不是假的,杀气也确是真的,她,活得好累。叹了口气,木凌风抱起紫芫以最快速度回了客栈。
夜里紫芫醒了过来,房间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她看了看自己,被子盖的严实。再看旁边,木凌风坐在桌边,手拄着头,淡淡的眉微微皱着,神情煞是好看。
紫芫这个时候倒有一些宽慰,至少她还能这样看这他,这就足够了,不论明天会发生什么。
紫芫轻轻起身,悄悄来到桌边,把一包白色粉末倒入桌上的茶壶中,含泪看着还在睡梦中的木凌风。
木凌风听到了响声,睁开了眼,却看到满脸泪痕的紫芫。
紫芫忙躲闪,可是却掩不住泪水。
“你醒了,怎么哭了?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弄吃的。”木凌风对紫芫的关切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转身的瞬间,紫芫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木凌风的不追问让紫芫的内疚和自责又加深了几分。
那天晚上,紫芫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感受到了十几年都不曾感受过的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温情。
木凌风缓缓端起茶杯的一刹那,紫芫也将杯子里倒满了茶,这次她没有流泪,因为她已经准备杀了自己为自己惟一的朋友报仇了。木凌风的杯到嘴边,却果断地停了下来,迅速地夺过紫芫手中的茶杯,轻巧一个转身,顺势将两杯茶倒在了地上。白色的泡沫将地毯灼了两个洞。
紫芫不知是悲是喜,淡淡地看着木凌风,不哭泣,也不闪躲。
木凌风也淡淡地看着紫芫,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木凌风才开了口。
“为什么?”
“你需要这么久才肯承认是我吗?因为,我是一个杀手。”
紫芫无比镇定,这是她第一次失败,她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成功都要镇定。
“你要杀我,这是自然。可是你要自杀,是我没有料到的。”木凌风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你应该知道,一个杀手最忌讳的,就是动情,在这一点上,我不是一个好杀手。不过我却也无憾了,因为我在迷医域的十年,和笛笙篱的十天,都没有感受过一丝温情。你是第一个让我知道,情,是什么的人。我要谢谢你。”
“你真的不适合当一个杀手,比起不懂情的人,那些被情伤过的人才更容易绝情。对吗?”
“是啊,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应该可以做一个合格的杀手了。”紫芫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你从来没想隐瞒你的身份,不是吗?你要杀我,已是我了解你的身份之后了。可是直到刚才,我才真正在心里承认了你,是一个杀手。这一次,我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但是,你还是做了。”
“你都不问我这几天是被谁抓了去?”
“我能如此轻易地将你从那里救出来,就该知道是她了。而你要杀我,这又一次证明了我的判断。”
紫芫突然笑了,“你果然聪明,看来姐姐这些年来无法超越的人,还不止澹台妺一个。”
“其实紫楝已经很努力了,她无法超越的,始终是她自己。”
“我自知不能回去笛笙篱和姐姐再续姐妹情了,我会回弛罂宫,继续当我的杀手。笛笙篱就在月河对岸的竹林中,你也应该去那儿,拿回青篪,一并解开姐姐多年来的心结。如何?”
“你还要回去吗?”
“如果我擅自脱离组织,宫主会派人来杀我的,我现在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不能回头。你,如果不杀我的话,我可要走了啊。”紫芫又换上了俏皮的表情,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啊。不过,你没有钱了吧,这千里的路途,你是要徒步行走,还不吃不喝?”木凌风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紫芫。
紫芫大窘,本想潇洒地一走了之,却被木凌风搞的哑口无言。
“好吧,看来你是真的想徒步行走喽。那也没有关系,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自己赚点钱倒也容易。”
紫芫被赞聪明,有点得意,却又不明所以。毕竟和木凌风在一起,她的聪明完全被他盖过了。
“作为弛罂宫的杀手,犯这种低级错误实在是不可能,你明明将毒下在了茶壶中,却故意在杯口留下粉末让我发现,不然我现在早已一命呜呼了。”
“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可不敢自居聪明了。”紫芫有些意外,木凌风的聪明超出她的想象。
“接着。”木凌风丢给紫芫一个钱袋,突然说:“我要走了,我们,后会有期。”
紫芫来不及说再见,木凌风已消失不见。
今生,若能再见,那该是何其幸运……
晨星寥寥,一弯苍白的月悬在天边,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着鱼肚色的白。月河水静静地流淌,月河对岸的竹林里,传来悠悠的笛声。
木凌风听到那凄婉彻骨的笛声,蓦然一窒,原来,她离自己一直都这么近,是他不够细心,一度接近那片竹林,却没留心。她是极爱竹子的人,在那里,也实属应当。
寻着笛声,沿着幽径深入竹林,木凌风几近沉于那漫天竹叶和凄婉的笛声,多年前的记忆如宣纸上的墨一点点渲染开来。
十年前一个明媚的午后,南宫晏领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来到木凌风面前,小姑娘穿着紫色长裙,稚嫩的面容苍白,眼中却透着倔强和清冷。
“凌风,这是你的师妹,端木紫楝,从今日起便由你带她练功。”
“是,师傅。”木凌风的轻轻一诺,在那一刻便深深刻入端木紫楝的心里。
光阴飞逝,转眼间紫楝已出落翩翩少女,功力也大有长进,只是性子依然清冷,眼神依然倔强。自知资质平凡,她便更加刻苦练习,也在玄音域一众习笛弟子中渐渐崭露头角。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出现,也许一切都会一如既往。那一日朝霞似火,无声殿的琉璃瓦折射出异样的光辉,玄音域弟子都聚集在殿外,仰视着司乐南宫晏以及她身旁如仙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素色华服,端而不肃,艳而不妖。她容貌绝美,眼神清澈,淡淡地微笑,生来就具有旁人难以企及的高贵气质。这女子名叫澹台妺,是澹台鹤与南宫晏的女儿。在澹台鹤死后,南宫晏将她接来。也许是上天的偏爱,澹台妺偏偏什么都好,起初大家都如此以为。然而很快地,他们便发现了这件完美艺术品上的瑕疵。
澹台妺是天生哑女。
她写得一手好字,但却从未有人听过她开口说话。她精通音律,擅于弹奏各种弦乐器,但却从未有人听过她开口唱歌。这世界太过残酷,也太过公平,给了你一些什么,也必然要拿走一些什么。
澹台妺虽和善,却难以与人交流,然而她唯独与木凌风一见如故。他们之间没有话语,却仿佛相识多年,默契更像一种亲情。她无话,他却明白她心中所想。
与此同时,端木紫楝的世界却仿佛瞬间崩塌。所有的努力也抵不过她倾城容颜,她拈花一笑。嫉妒与野心的蔓草在心中疯狂生长,须臾便爬满内心每个角落。端木紫楝从此更加刻苦,昼夜不停地练功,只待有朝一日,凌驾于她之上,得到想得到的一切。此时的她以为,澹台妺即使拥有绝美的容貌,精湛的技艺,也终究是一个哑巴。她无法表达,更没有资格继承司乐。而她自己,端木紫楝,只要足够努力,定能达到目的。
而在端木紫楝以为一切顺理成章时,她又一次被命运推入深渊。
那年中秋,玄音域难得的盛宴。域中弟子皆来集会,艺苑内灯火通明,乐声不断。端木紫楝与木凌风许久未见了,如今同坐一席,无视眼前歌舞升平,反而絮絮而语,如同分离良久的亲人。端木紫楝为木凌风斟酒,木凌风一饮而尽。
端木紫楝突然定定地看向那如深潭一般的眼眸,良久才终于问道:“师兄,你可曾喜欢过楝儿?”
木凌风却笑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可那笑中却掺杂着几分凉薄。
“我从不奢求能喜欢上任何人。”
这便是她得到的全部回答。木凌风可以对她好,却不能喜欢她,端木紫楝终其一生也无法明白。
恍惚间,灯火通明的的艺苑瞬间陷入黑暗,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之时,空中传来了缥缈的歌声,那一刹,歌声仿佛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和着皎洁的月光,重新笼罩了整个艺苑。那歌声空灵如水,纯净如冰。每个人眼中都出现了一幅画面,那是他们最快乐的场景,或是无忧的童年,或是与家人一起的时光,或是兄弟姐妹,或是爱人子女。在那些美好的记忆中,每个人都在笑。端木紫楝看到了刚入师门的自己与忧郁帅气的师兄,她也在笑。
唯独木凌风没有笑,他没有快乐的记忆。他没有沉溺于歌声,而是警觉地寻找声音的源头。很快地,他惊讶地发现下在空中一身素色华服翩跹起舞的澹台妺即是声音的源头。澹台妺边旋转边下落,曼妙的舞姿配得上她的倾城容颜,而声音更绝不输于她任何一个优点。
澹台妺转身与木凌风四目相对的瞬间,木凌风听到了与歌声同时传来的空灵声音,“你竟是无乐之人。”木凌风愣怔,这声音,分明与歌声同来自澹台妺。澹台妺翩然落在玉雕舞台上,如仙下凡,舞步精妙。她衣裙一揽,歌声渐渐消散,众人方才醒来,讶异地注视着风华绝代的澹台妺。她长发上只挽系一条水蓝丝带,白皙的面孔在月光下竟有些诡媚。
端木紫楝虽然也陷入乐声,却到底是有些修为的弟子。她木然地盯着澹台妺,心知这首曲子乃是玄音域最神秘的《沐银》,至于她一个哑女是如何发出如此声音,端木紫楝不得不记起曾在古书上看过的发声术。那舞蹈便是玄妙之处,通过衣物,首饰,甚至肌肤带动风,从而发声。而如此精湛之术,必是极尽所能,自幼苦练。据说施此术之人须取雪山上一种奇异的草药,经冰水浸泡,以之沐浴十二个时辰,从此冰肌玉骨,体寒非常。方能以坚硬的肌肤划于空中,得以发声。端木紫楝突然就有些伤感,从没有这样一个耀眼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如此完美,却也如此坚强。她恨,恨自己天资平凡,恨澹台妺完美无瑕。妒火中烧,端木紫楝心已成魔。清冷如她,如今也像一团火,难抑心恨。
那年冬天,南宫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冬月十五日逝于寝殿,澹台妺继承司乐之位。圣上终是顾及姐弟之情,命人按公主规格厚葬。
澹台妺执掌玄音域后,置五司,宫、商、角、徵、羽。木凌风身为大弟子,五司七音之首当之无愧。端木紫楝苦练经年,无论是武艺,乐理还是技艺,功力都出众非常,封变宫司音。澹台妺虽晓得紫楝心中所想,却也知天命如此。
端木紫楝与木凌风都被授予刺青,金色与银色的“宫”字在阳光下发出熠熠光辉。如果说之前是南宫晏戳中了紫楝惟一的一点点虚弱,那么师傅死后,她再无顾忌。即便是相伴多年的师兄,也不能阻止她的野心。
端木紫楝未曾想过携至尊武器青篪出逃竟会如此容易,更未曾想过回到阔别十年的故居,竟一切如新,一尘不染。而多年未见的妹妹竟笑盈盈地对她叫“姐姐”。一切仿佛一场梦,美丽而不真实。
紫楝收回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记起了自己的野心,留给紫芫一张相似却疏离的面孔,一个坚决的背影。
在紫楝每日吹奏着青篪却只能发出呜咽声的第十天,紫芫偷偷带着青篪离开了笛笙篱。她却不知,紫楝只是利用她的杀手身份而已。
木凌风在步入竹林的一刹那,将所有故事串起,渐渐地明白一切。笛声如泣如诉,木凌风稳住心神,沿幽径深入竹林。竹林由密至疏,而后露出一片开阔的平地,一座竹楼静默地立在那里。竹匾上三个颇具风骨的大字“笛笙篱”。木凌风识得,这是前朝廷大员,端木虚凉的笔迹。十年前一场冤案,端木家本该满门抄斩,是南口晏从皇上手里救下两个女孩,把姐姐留下,将妹妹送往迷医域花秋潭,白凤萧夫妇处抚养。
满目翠绿中一抹淡紫极为扎眼。紫楝在竹楼外的一个竹亭里背对着木凌风,吹着笛子,甚投入,似乎无视眼前一切。木凌风止步于竹篱外,无声站立着,听完这一首曲子。
最后一个音隐没在竹叶声中,紫楝才缓缓转身。
半月不见,紫楝面容又苍白瘦削了几分,眼里除了倔强,似乎又多了些凌厉。
清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师兄,你来了。”
木凌风古水无波的眼眸动了一个,他叹了口气,“楝儿,跟我回家吧。”
“家?我现在就在我家里,跟你回去哪里的家?”紫楝心里刺痛了一下,却面不改色地轻笑起来。
木凌风有些失措地看着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女孩,未曾察觉她成长的蜕变。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不再是从前乖乖呆在他身边的小师妹,而是有着巨大野心的狠辣女子。
紫楝执着一支竹笛,通体墨色。笛穗上悬着一枚精致的檀木牌,隽秀的小篆,刻着“瑶光”二字。木凌风下意识抚摸自己的箫,同样的檀木牌,同样的字体,上刻“玉衡”二字。这是澹台妺继任司乐后亲手为他二人所刻。如今,物是人已非。
紫楝缓缓扬起竹笛,音孔中似有千丝万缕的呜咽声传出,幽咽如歌哭。
“宫缕”已出,木凌风也不再幻想紫楝回心转意,这是首极耗心神的曲子,变宫司音的专属绝技,稍不留神,乐者也会陷入歌哭。木凌风不敢怠慢,也吹出“宫愁”与之抗衡。一时之间两种曲调融合一体,难解难分。竹叶仍沙沙作响,而风却越来越大。
竹叶簌簌飘落,随乐声整齐划一地攻击向木凌风,木凌风轻巧闪身,唇却未曾离开竹箫。此情此景,稍一失神,便是魂不附体。紫楝立即操纵另一组竹叶齐齐指向木凌风。木凌风脚尖一点,空翻向前,漆黑发丝却被削落几根。笛音箫音仍胶着着,断隙处暗合得天衣无缝。这二首曲子是互克的,惟“宫愁”能制“宫缕”,惟“宫缕”能抑“宫愁”,此时却是难分胜负了。然而紫楝的竹叶片片指向木凌风,纵然木凌风轻功了得,也难以应付。
电光火石之间,木凌风与紫楝四目相对。深潭一般的眼眸无波无澜,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平静如斯。清冷的眼眸此刻却陷入那两泓深潭中,心下一丝慌乱,错音已出。“宫缕”自断,“宫愁”乘虚而入,紫楝渐渐难以呼吸之时,木凌风却突然松口。这时一道白光从竹楼内飞出。紫楝执起竹笛,以“宫缕”作引,引起悬在空中的青篪共鸣,一时鸣声大作。木凌风被巨大的压力推开几尺,复又重新吹起“宫愁”。青篪在空中高速旋转,竹叶向青篪聚拢。木凌风与紫楝渐渐力竭。笛箫之音也渐渐微弱。青篪完全包裹在竹叶中。片刻的寂静后,空中的竹叶团突然绽开,爆发出巨大的悲鸣声,那是青篪的绝响,巨大的压力将木凌风推坐在地,而紫楝已唇角溢血,以手强撑于地。两人都看见,青篪在空中化为碎片,像绽放的烟花,墨璟片片散落,似一场盛大的献祭。紫楝昏厥之前,听到了似曾相识的空灵声音。
木凌风眼见澹台妺一袭白衣从天而降,这情景一如当时。只是这次,他也渐渐昏睡,梦里是笑盈盈的一张脸,无邪的一张脸。他记得她害怕的样子,狡黠的样子,难过的样子,决绝的样子,却惟独未见她此刻正在受苦的样子。
再度醒来,正对上澹台妺一双古水无澜的眼,她的身后,仍是一片浓密的绿,透出几点微蓝。
木凌风艰难道:“对不起,没能守护本门至尊武器,任凭司乐处置。”
澹台妺抬手,指尖微颤,空灵的声音传入木凌风耳中:
“青篪的毁灭,是它的宿命。”
木凌风愣怔,原来这番苦寻,这般争执,却终究逃不脱宿命。他心中的身影愈发清晰,要找到她愈发刻不容缓,他害怕这可笑又可悲的宿命让他再也见不到她。
澹台妺知道木凌风的心思,淡然挥手作声道:“你若离开,我必不留你。”
木凌风看了一眼仍昏迷的紫楝,她手中仍紧握着“瑶光”,郑重道:“请好好照顾紫楝,莫要怪罪于她,她受了很多苦。”
弛罂宫中,紫芫已成无心之人。每日游走于鲜艳,妩媚却剧毒的花丛之间,静坐在微风拂面的海边,或是浸泡在断情绝爱的断情池水中,日日承受锥心之痛。
断情池,弛罂宫中一处最可怖的存在。杀手不能有情爱,若生出,便要斩断。浸于断情池水,斩断情丝。情至深,身至痛。不能无情,便是无命。
木凌风踏上一个人的旅程,第一次满怀热情去寻找一个人。但,他并不知道,孤寂一生,独步天下,才是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