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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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花萌动生清芬,五月榴色耀明堂。

幽幽浅蕾出翠叶,淡淡嫩黄自在香。

立夏之后,枣树的叶芽还在怯生生地探头探脑,随着薰风之手的抚慰,枝节间的绿意盎然起来,细碎的枣花儿蓓蕾呈现出来。旬日之间,似有若无的枣花儿在碧叶丛中绽放开来。轻轻浅浅,犹如一位素雅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揭去清明的面纱,一缕缕淡雅的气息氤氲了恬静的农家小院儿。

小满节气之前,天气是极温和的。枣花儿一天天舒展,沁人心脾的香味儿淡淡的,幽幽的。一阵儿风过,不能遏止的芬芳直钻人的鼻孔,使人陶醉。如果仔细观察那不起眼的小花儿,一枚清新似陀螺样的小枣儿稳稳地镶嵌在枣花儿中央,边缘的花瓣儿呈莲形打开,犹如小枣儿绿色的舞裙。它们一个个憨状可掬,像是刚刚出生不久,摇篮里睡眼惺忪的婴儿,懵懵懂懂的,可爱极了。

农家的小院儿是朴素的。几株枣槐是最清雅的点缀,没有围墙,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院门。无论坐北朝南的堂屋,还是面向旭日的配房,它们和外界没有一点儿“隔阂”,亲密无间又不分彼此。唯一的界限大约就是那木质的门和玻璃的窗了,绿叶的树似乎是一道明丽的屏风,软化了风,也柔和了雨。

在这样枣花儿飘香,微风不燥的日子里,祖母照例是要在院子里坐一坐的。当清晨的阳光飘洒下来,整个院子沐浴在祥和的氛围中。此时的祖母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满头银丝闪耀着太阳的光彩,一根根,一丝丝被我用精巧的头篦梳理开来,通畅而顺滑,高贵中见优雅。此时的祖母一句话也不说,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于我而言,倒像是在把玩一件极其华美的艺术品,和着淡雅的枣花儿香,竟然也很陶醉。

头篦的齿儿又密又细,淡雅的浅黄色,成人手掌般大小。中间一道古雅的横梁将篦齿儿中分为二,正反面还绘有典雅秀美的凤凰纹饰,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配合拿捏恰到好处。细密的篦齿儿密不透风似的,但它却能开合自如,温柔地疏分祖母的满头银发。

祖母的发丝润泽而不暗哑,素雅不显苍黄,顺直更不卷曲;篦齿儿和发丝儿是亲密的融合贯通,没有一丝儿的卡顿和纠缠,更不见有篦缝里的损折;唯有几根银丝漫不经意的脱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犹如浓密叶丛中某几片叶子的飘落……

八十多岁的祖母有一双极具时代特色的“裹脚”。裹脚布一直缠到小腿肚以下,大小脚趾畸形不堪。特别是四个小脚趾变形,内扣向脚掌里,尤其是大脚拇指,内陷严重。裹脚的祖母走起路来自然是十分受限的,当初的我不明所以,只是感到奇怪,何以还有这样奇形怪状的脚呢?于今想来,祖母也是年轻过的,自幼时裹脚到成年定型,期间的惨痛想必也是撕心裂肺的,但祖母从来不曾提及,我好像也没有问询过。

又有谁的青春韶华不曾是充满憧憬,活力无限,欢天喜地的呢?但时代的烙印总是举重若轻,“炙烫”之痛,深入骨髓。泪水和欢笑的影又有几多变迁和重叠呢?关于青春祖母也不曾忆起言说,可又有哪个会去主动问起呢?祖母的腰是渐渐弓起来的,但又有谁天生是弯腰驼背的呢?大概祖母自己也不清楚腰是何时弓起来的吧,但从我记事起就看到祖母的腰有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似乎是一样标识,抑或是某种奖赏。那时的我真是麻木无知,竟然也不曾对此产生过什么特别的兴趣。

枣花儿飘香的时候也是麦子即将成熟的季节。除了直抵肺腑的芬芳,枣花儿好像也看不出有多少让人心动的优点。于是几株纤细的石榴苗被移栽进了院子,但榴花并没有照亮人眼。祖母没有看到耀眼的榴花,或许在她过往的岁月里曾见到过,父亲也没有看到,虽说我突发奇想,曾在榴苗枝丛内绑缚一截红绳,他却以为惊喜,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榴花。多年后的枣花儿自然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尽管昔日的榴苗儿业已茁壮成长,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榴花儿如潮涌,火红映亮了整个院子,却也灼痛了人的眼睛。

枣花儿一直是静默的,它从不张扬,但意蕴极为高雅。芳香如细流般流淌,氤氲不绝,清芬绵长。枣树的主干通常挺直,干皮皲裂,沟壑纵横,侧枝却是八方舒展,姿态曼妙。听母亲说,腊八节那天,在枣树枝桠处涂抹一些腊八粥,第二年枣树就会结出很多枣子。既然能结出累累的枣子,想必枣花儿也是纷繁的了。

虽说至今也不明白“腊八粥”和多结枣子之间的渊源究竟怎样,但既然有此一说,或许是有些道理的。无论如何,能多结枣子总归是好事儿,于是逢腊八节也会象征性地给枣树涂抹上一些腊八粥,然而事过经年,在之后相当长的时期里,再不曾想起为枣树涂抹腊八粥的事情了。或许是忘却,但最有可能的是早已不以为意了吧。

院子里最初的枣树不知植于何时,当房子是土坯筑就的时候,有一株枣树是植于堂屋门口西侧的,紧靠着房子。只记得枣子成熟时,如玛瑙般润泽红艳,口感清脆甘甜,似乎还有一个并不太优美的名字,叫什么“灵通”或许是“铃铃”枣儿,枣花不曾见过,自然枣花儿的香味也不曾闻到,或许即便闻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也许就在那时,低调而优雅的枣花儿香业已浸润肺腑,只是不自知罢了。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院子东面的一株枣树,此枣树犹如一个巨型的“临水盆景”。树根深扎于院子东面的宅院分界处,主干前探,犹如一座拱桥,下面就是一方水坑。枣花儿开放的时候,芳香满院。小鸡雏们“叽叽喳喳”,待翅膀悄然硬朗,它们先是在树下仰头逡巡,紧接着“扑棱”一声,便飞到那“拱桥”上去。青枝碧叶,星月晨光,俨然就成了它们栖息的“天堂福地”。而黎明的第一声鸡鸣也从那里传出,旭日喷薄之际,乡村农家一天的辛勤劳作又开始了。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农历四月的乡村闲人是极少的,而我被父母特意“安闲”在家照顾祖母。傍晚的小院被我洒扫一遍,淡雅的枣花儿香混合着干燥的地面因洒水而漾起的土腥味儿,有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此时的祖母正坐在院中的一张木床上,气定神闲的神情里有自然的愉悦,更多的是满足。间或传来一声长长的牛哞,打破了整个小院儿的寂静,整个村庄也因这长长的一声牛哞显得更幽深了。牛哞声里似乎隐含着某种令人恍惚的神秘气息,又像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声音,回荡在时空隧道里,惊扰着人的心神……

祖母的木床边斜靠着一根龙头拐杖,那是大伯父为她买的。说是“龙头”其实只是简单的摹形,但也算精巧别致。那是一根极光滑的拐杖,枣红的颜色,把手处似乎包了一层浆,润泽而明亮。我知道那是一根具有多重温度的拐杖,它支撑着祖母在院子里往返走动,尽管缓慢,却很稳定,杖头和地面的每一次接触都像是一声声的滞重“扣问”,这“扣问”的声音单调而枯燥,但更多的是空洞的回响……

小满节气已过去多日,枣花儿日渐淡薄,有些花瓣儿在不经意间簌簌地零落,但那芬芳依然。娇小玲珑的小枣儿随风日长,也许枣花儿的芬芳早已渗透进了初始的枣核里,从轻碧到浅黄,由寡淡至甘芳。忽然之间又让人想起兰花儿的芳香,虽然枣花儿的色与形比不上兰的清雅优美,但那由内向外溢出的芬芳不也是“异曲同工”的吗?枣花儿非但宜于鼻,且枣果可食,较之于兰,似乎更充盈着人间的烟火气息。若称其果儿为“兰馨之果”,不也是很相宜的么?

室内的一盆兰花儿正开到好处,我似乎又闻到了枣花儿的芬芳,淡淡的,幽幽的,颇类兰花儿香。虽说在历代文人雅士的笔下,一个“幽居”在深山空谷,疏朗俊逸,成为高贵典雅的象征。而另一个处于平原旷野,既普通又平凡,确属乏善可陈。但我实在分辨不出二者的香气儿有什么不同。刹那间,祖母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依然那么亲切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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