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无名传说的诞生地
【树林】
山路越来越陡,树林化作密集的飞针在我耳边闪耀而过。我感觉不到我的腿。
要是换在夜里,我根本不必这么狼狈地被人追赶——实际上,是追杀。不过他们并不能杀了我,尽管直觉告诉我,他们带有武器。因为意识要求我在每一秒都得瞬间选择方向,所以从被开始追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迷路了。现在能庆幸的大概就是,那些追在后面的人已经开始发出剧烈的喘气声。那种令人心疼的竭力感。想来他们也不过是一些被人随意驱使的爪牙,为了各种任务而不辞辛劳,真的是很心酸的人生啊。
在我有闲暇作如此感怀的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不知怎的,从我们左前方包抄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把厚重的铁弩,光是看着熠熠的箭尖,我就泛起一阵瞌睡感。是的,我是不会有痛感的。这种在普通人类身上存在着的令人煎熬的感觉,在我身上被瞌睡感替代了。这时候我只得下意识往右边无人的树林里跑去。我真的很不擅长逃跑。
一道黑线穿过我的额发,像一根失手的跳绳,攀缠着富有存在感的气流,眨眼间便又消失了。伴随着低沉的一声“笃!”,侧面的树桩上钉着一根手臂长的黑色弩箭。我不知道他是否要直接置我于死地。
“再不停下我瞄准的就是你的脑袋!”端着弩的家伙恶狠狠地靠近来,另一只箭又耀武扬威地顶着灼人的光点。我并没有就此罢休,出现在我的眼前是一大片半人高的灌木林,我想我一翻身进去应该能稍微掩护一下。
可惜白天的我极度缺乏运动细胞。虽然电影里演的那些英雄都是看准了一个掩护点,突然一个飞身过去便安然无恙,持有枪械的反派都集体失明,愣愣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但当我也如此效仿之时,也就是我纵身而起,双脚离地的那一刻,我也听见了箭矢脱出了铁质弹簧的声音。
一股深海般黝黑而可怕的瞌睡感自小腿深处传来。我心上出现了一只丛林猛兽呼啸而过的影子。
一支黑箭,也好像是一根细线,黑夜的一处缝隙,穿过我的小腿,我整个人扑倒在灌木丛里。当然我没有流血,它犹如扎进了一块海绵。只不过每一秒过去,眼皮就会一寸寸压下来。
树林在变暗,扭曲,分解。树冠在围成弧形,一切边角都柔和而去,如同被搅糊的液态玻璃镜子,几千道彩虹如蚯蚓一般缠绕在一起。我最终智能听见他们的硬鞋头踢开灌木“啪啦”响的声音。
以及,我被补了一箭。强烈的安适感犹如一记扎实的拳击,仿佛一块海绵扔回海绵堆里,彻底深陷其中。
我就此昏睡过去。
【天灯】
这是一盏老式的钨丝灯泡。但它的外面被漆上了黑色。难以置信谁会这样做,好似他是想让灯泡发出黑色的光一样。
事实如此。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每天给这颗灯泡漆上黑色,保证它能发出黑色的“光”——这就是黑夜。如果你要嘲笑这个落后的电器那也无可厚非,毕竟带来白日的是头顶上那个叫人臣服的巨大火球,两相对比,灯泡显得单薄而可笑。而且它并不是唯一的,它不如太阳一般影响着全世界,所以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灯泡。同样,世界各地都有如我一般的人点起黑夜,我把这当成我的工作。
天灯高高地悬着,尾部连着一根几乎看不清的细线,一直一直延伸到天际中间去,如同擎天巨柳的一条,或是某段定格的雨线。当风起的时候,它会开始摇摆,宏大地摇摆,所以天灯每一天的位置都不确定。
今天我在城里最高的酒店上找到了天灯。它正发散着淡淡的黑雾,好像有几千只黑色萤火虫在不住地奔逃——黑漆即将剥落殆尽,我现在要让黑夜如往常一般降临。
那些黑漆会是些什么东西呢?形象一些的或许会想到我身上的毛发,而抽象一些的或许是我身上的阴影了。然则人体上有一样东西可以介于形象与抽象之间,在平坦与深邃里结合。那就是人的眼瞳。
人拥有黑色的眼瞳,却可以望见光明,这样的颜色应该就是黑夜的本质。是白的黑,是亮的暗。普通人的眼瞳也可以被漆在灯泡上,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将彻底失去它,由此失明。而我们之所以每天都能好好履行工作,就是因为我们有着不一般的身体,尤其是我们的眼瞳。
我们的眼瞳每日都会自动复制一次,由此便可以把多余的眼瞳用来漆天灯。
就这样。我盯着天灯的玻璃罩,上面斑驳不堪,尽显老旧器具的憔悴感,尾部也起了一层层鱼鳞一般的黄褐锈蚀。希望一切安好。我祈祷。
黑色犹如游鱼一般液态婉转而出,我的眼前蒙上了黑色的平原,张扬着疯狂的长草,不过这一切都很安静,让人感叹造物主的深沉。黑色在时时变幻形状,如倒入清水中的沐浴露,过了一会儿,它们才乖乖地贴着在灯罩上。一层黒液自灯泡底部的细线上升,很远很远,直到天际尽头。
大气深处,一定有某处神秘的地方,被这根细线连接。
黒液送达天际之后,伴随着云层中太阳喘息一般的一下火光,天终于微笑一般黑了下来,街道的路灯则从我的脚下开始延伸亮起。整个城市将焦距调小,仿佛清水筛洗过的黑李,从此世界上将只剩下人类与他的文明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