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 十二 记忆 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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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饭,读了一会儿莫泊桑的小说。

有些犯困,我把头枕在叠放整齐的双手上。

眼前的天花板,不知怎么,伸展成巨大的画布,过往的场景大片大片地图画着自己。

那时候,我艰难地睁开眼。

夜,兀自深沉着,默然不语。

大概,他的指尖还黏着将熄未熄的烟头。

我正把自己陈放在一张单人床上。

隔壁,确切地说,墙的另一侧,正传来亲热的声音。

我也许就是被女士的喘息声,弄醒的,记不真切了。

睡意昏沉。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男士完事后,穿堂而过,前往沐浴。

我突然想不起来,有没有在彼处洗过澡。

那会儿,只身到英国,学校的宿舍还未向新生开放,我借住在接机人E那里。

挨着他主卧的外墙,有一个铺位,也许是沙发改的。

为了应付房东,我不得不谎称,我是他的表弟。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房东的严酷,看样子,合同上明确不让住三个人吧。

我想起等待E接机的时候,立在身旁的大行李箱,和Heathrow的上空,划过的飞机。

湛蓝的天,洁白的云,好像是假冒的。

明明眼见他们本真的颜色,我却怀疑他们被人工浸染过。

也许是我在国内抬头看天看得太多了。

又一次睁眼,环顾四周,是黑漆漆夜的手影,黯淡了一切的颜色。

呆滞了良久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一个三居室向南的卧房里,那之前我搬离了久居的住所。

算不上柔软的床,自己床单熟悉的气味,被旁侧的暖气烘烤地热烈起来,我平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不由想到了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

躺着,爷爷,我的外公,他正拼尽全身力气大口呼吸,皮肤透着深褐色。

透过他小腿的皮肤,能看到其下包裹的腿骨,我急忙把目光收回来。

他双目紧闭,五官攒聚。头,按着固定的角度僵硬地仰着,也许那个看似吃力的姿势可以帮他分担呼吸的困难。

他呼出的气息夹杂着强烈而刺鼻的气味,那也许就是贴近死亡时的味道,闻上去,泛着黑绿色。

他被病痛折磨地太久了,我好像能看到有什么在啃噬着他的生命。

我知道,此时我应该感到强烈的难过,可我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

妈妈站在病床边,歪着头,目光含泪,关切地望着爷爷的面庞,哽咽着要我同他说说话。她说,他能听到。

已经完全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只是轻声告诉他,告诉他我回来了。

再听得爷爷的讯息,应该是在随后一天的中午。爷爷家的门开着,妈妈在接到电话后,和一些长辈们连忙赶往医院,刚刚准备好的午饭丝毫未动。

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望着门帘被撩起,放下,然后自顾自地摆动着。

不知爷爷家中还有谁,哦,奶奶自然是在的,可我想不起她是否坐在我身旁。

那时候,奶奶,我的外婆,已经时常辨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是谁了。

我知道,孤独的门框,将经久地挂在那天中午。

后来的几年中,我有很长时间想不起来爷爷奶奶分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正忙着为自己的人生过度地焦虑与忧愁。

不知道自己能从事什么工作,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我的情绪,当时正在忙着忧愁那些事情吧。

有段时间,我回想不起那些具体的日子,也不敢问家里人,怕自己显得不孝顺。

可我又怎么能真地忘却了呢?

明明就是我刚落地的第二天啊,明明就是转年找到工作的十月,奶奶被推入病房的啊。我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仿佛又看到,高铁站外,等候我的母亲,显得有些焦急。

不知她焦急的到底是什么。

远远看到她,她向我举手示意。

她满脸憔悴,眼里布满了血红色的哀伤与难过。

不敢想,她已经多少日夜没睡一个安稳觉了。我不敢想,她到底有多难过。

她急速地衰老,我们分别连一年都不到,再见却像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好像见过死神。

他穿着熨帖的正装,手里没有握着镰刀。

他面目不可憎。

他绝不是冰冷的,他根本没有温度。

他手里拿着集结成册的人生志,在我们临行前确认其上的内容,填写好自己的姓名。

那个连我们自己念起来,也感拗口的名字。

不似爷爷奶奶早历人生,我更多认清生活本来面目,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

我终究被家里保护得周全太过。

我尤其想同爷爷奶奶聊聊他们的人生与衰老。

我作为孙辈中的一个,同姐姐妹妹一样,没有机会同他们仔细聊过他们的人生。

从天真烂漫的童年,到活力四射的少年;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颠沛流离的中年;从缓慢凝滞的老年,到病痛缠身的暮年。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却不曾跟我们说任何,任何有关人生的消息。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时代带走了他们。

也好像是,他们的离开,带走了整个时代。

不知这个世界上,还幸存有多少人,出生于192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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