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俗
楠有心脏病,先天性的。
好在她足够幸运,一路有惊无险的活到了十八岁那年的暑假,迎来了心脏移植手术。
手术开始前,她打听了一番,了解到心脏的捐献者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少年,跟她差不多年岁,在与歹徒搏斗时,被其同伙击中后脑,被紧急送往医院后,最终确认为脑死亡,他的父母在悲痛过后,毅然决然的做出了将独子所有健康器官捐献的决定。
她在惋惜与感激之余,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手术能够成功,自己一定连同少年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手术很顺利,麻醉的效力褪去后,她渐渐醒转过来,眼前是父母疲惫而欣慰的笑容,妈妈轻声问道:“楠,感觉怎么样?”。
“他们应该是一夜未睡吧。”楠这样想着,用尽全身力气扯动自己的嘴角,牵拉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
这时,她听到耳边清晰的传来一声“靠!”,看着父母依旧翕动着的嘴唇,她确信这声音不是源于这房内,但感觉这声音离她又如此近,仿佛有人在对她说悄悄话。
“奇怪。”她心中默念。
“老子被打魂穿了?还男穿女?这什么狗血剧情!嗯?连思考的声音都变成女声了?这也太严格了吧!”那个声音再度传来,这次楠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性。
“爸,妈,你们有听见什么声音么?好像有人在说话。”楠低声问道,声音有些嘶哑。
“没有啊。”妈妈的声音透出些许的担心,“这不会是什么手术的后遗症吧?我去问问医生。”一向稳重的爸爸话音中居然挟着几分慌张,急匆匆地冲向了病房外面。
“这具身体,好像不是我的?”男性的声音掺杂了几许迷茫,再次响起。
楠好像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默想: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叶庭。”那个声音仿佛抓住了黑暗中的最后一丝光。
叶庭,这两个字,正是楠在手术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最重要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其他的问题在楠的心中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楠把心脏移植的整件事情回想了一遍,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良久,叶庭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我现在是死了?”
楠默想:但现在看来,不完全是。
这时,爸爸回来了,轻声问楠:“宝贝,现在怎么样,还能听到奇怪的声音么?”楠摇了摇头,说“没事了,刚才可能是我梦还没完全醒,你们别担心。”
爸爸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向妈妈说道:“医生说没有这样的后遗症,如果不是长期存在的症状,就应该无大碍。”
楠看到妈妈一直紧张的神情也终于松懈了下来。
已经接近中午了,爸爸接着对妈妈说道:“医生说,楠现在需要多休息,我现在去打饭,让她吃点再睡一会,你一晚上没睡了,先休息一会吧,一会吃饭我再叫你。”
于是,爸爸出了病房,妈妈又收拾了一会,到旁边的家属床上和衣而卧,刚躺下便睡着了。楠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
“这是你爸妈吧。”声音再度响起,楠却敏锐的捕捉到清冽的男声中掺了一些苦涩与落寞。
嗯。楠笨拙的想组织出一些安慰的话,却无从开口。
“不用安慰我,我只是,有些遗憾,最后都没能对他们说一句我爱你。”
楠有些惊讶,她想要安慰他,他怎么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好像,可以读你的心。还有,谢谢你。”
楠又是一惊,想出院后拜访他父母的想法才刚刚成型,他应该是在为这件事道谢吧。
一番简单的“交谈”过后,他们对彼此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种情况,是每次心脏移植都会出现还是只是个例?”
“不知道,你要告诉他们吗?”楠“回答”道。
叶庭思考了许久,才缓缓道:“算了吧,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有一天忽然消失,我不想再让他们失去我第二次。”
可是,至少他们又拥有了你一段时间啊!楠有些不解。
“你先不用想这些,专心休养,见我爸妈也得你出院了再说啊,跟你说,小爷我的身体可好着呢,产品质量绝对有保障,包你康复后活蹦乱跳,不过现在我死了,售后服务你是享受不到咯。”叶庭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活泼。
看到他这么乐观,楠的心里也敞亮起来,是啊,一切都要等到她出院,那就早点好起来,早点,让他与父母“团圆”。
完全康复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原本可能会无聊到死的时光有了叶庭的插科打诨竟然变得妙趣盎然起来。
楠在病友群里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手术成功的人,但是似乎只有她遇到了这样的情况。某一天,她忽然想到曾经看过的影视作品,里面有一个概念是说人死后如果有未了的心愿便会逗留在人世间。
于是她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啊。
“有啊,我特别想找到那个打我的那位大哥问问,你这么会阴人,打王者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蹲草啊?”叶庭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经。
在他了解到只抓住了那个他与之搏斗的歹徒,那个给他致命一击的共犯还没有落网时,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的,而且说是大哥,他根本没看清那个人的高矮胖瘦,甚至连性别也不确定,根本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楠有些哭笑不得。
叶庭仿佛对自己的死一点也不在意,在最初的迷茫过后,一直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每天研究自己的存在形态,想看看能不能开发什么超能力,幻想着楠有一天能拿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去拿个什么诺贝尔奖,甚至还思考了一下这个应该算什么奖项,现有的物理、化学、生理学、文学、和平、经济学好像都不属于,医学还沾点边,但也有点太过玄幻了。
“我说,你不会是对于自己的心脏被捐献心怀不满,所以才赖上了我吧。”楠想到这里,不觉笑出了声,感觉自己快被他同化了,说话没边没沿。
叶庭却突然认真起来:“即便是我生前最后还有一丝意识,这个决定也是不会改变的,我跟父母之前探讨过这个问题,很是有共识,只是一直没顾上去签捐献同意书而已。一副皮囊而已,你看,没有了实体,现在的我不还是我,只是啊,可惜了我那张帅脸!还好被砸的是后脑勺,应该没毁容,嘻嘻。”
果然叶庭这个人正经不过三秒钟。
“不过,说真的,感受到我的心脏在你的胸膛里跳动着,我特别开心。”
楠此刻仿佛感到了那心脏中汩汩的热流泵向了她的四肢百骸,升腾起一股暖意。
“你有什么愿望想实现的一定要跟我说,我能力范围内的都会帮你实现的。”楠这样想着,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让他离开。
而且楠最近发现,自己的有些想法,叶庭好像读不到了,是他的力量越来越虚弱了么……这是要消失的前兆吗?
“嗯。”他轻声应道,不再多言。
一个月后,楠同父母商量过后联系到了叶庭的父母,说想登门拜访,当面道谢,对方推辞再三,终于同意。
步入叶庭的家门后,叶庭一反往常的沉默,楠的心里也很沉重,他最终还是选择隐瞒,只让自己代为传达心声,面对仿佛老了十岁的父母,叶庭轻声道:“我爱你们,对不起。”
他当时看到一个女生好像被打晕了,正被男人拖入幽暗的巷道,便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正当他要把那个男人制服时,却突然眼前一黑,再次醒来便不知道自己究竟以何种形态存在于这世上了。
他自幼练习散打,已是六段,升段只是年龄问题,若不是有人偷袭,他根本不会有如此境遇。但倘使重来一次,他想他还是会冲上去,所以对父母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抱歉,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他终究是无法再报了。
这时,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叔叔阿姨,他的心告诉我他很爱你们。我想,您们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以后就是你们的亲女儿。”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泪花,同声应道:“好,好!”
楠轻声叫道:“爸!妈!”叶庭下意识的也叫出了声。
叶氏夫妇二人仿佛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呼唤。
这幻觉在儿子刚离世最初的一周里无时无刻不伴随着他们,家里的每个角落里都曾出现过儿子的身影和声音,扑身上前才发现是满怀空气,本来夫妻二人觉得这样能看见儿子也不错,直到一次叶母险些因此跌落阳台,两人才下定决心走出来。
时隔近一个月再次听见,眼前女孩的身影与自己儿子的重叠,叶母不禁抱住楠恸哭起来,听见儿子的心脏在别人的胸膛里跳动着,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这时的楠通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大概猜到了一些事情,便以请求的语气问道:“可以吗?”
叶父看到她目光所指的地方瞬间会意,点头默许,搀起了还未止住泪水的妻子。
楠独自一人走向那房门,夫妻二人没有跟过来,想必是怕极了睹物思人。
推开房门,满目的篮球明星海报,墙角还放着一个有些落了灰的篮球,书架上的照片里男孩捧着奖杯笑的那么阳光,仿佛能穿透最浓重的雾霭。
你确实还挺帅的嘛。
“那是。”这反应一如既往的自恋,却好像有些力不从心。楠的心里又是一沉。他一定很难过吧。
“诶,你看看我桌子上那个是什么。”他的声音好像又明亮起来了。
楠走近几步,桌上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啧啧啧,清华大学痛失我这样一个优秀人才,真是可悲可叹啊!”往日里不正经的叶庭回来了,楠的心里感到一阵安心。
“而且,我说你,你就这么把我爸妈抢走了,我很小气的。”
楠心里一阵暗笑,你住在我身体里,我爸妈自然也是你爸妈,扯平了。
“嘶,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不学我点好啊,净学我嘴贫,看看我的研究精神,就剩意识了还想着拿诺贝尔奖,你看你,看书三秒就着,我一理科生,你文科的书我都快背下来了,你这样怎么参加高考啊。”
他俩虽然一样大,但楠因为身体原因,中间休学了一年,所以比叶庭晚一年高考。
那有你不就行了,楠偷笑。
“哼,但愿那个时候我还在,帮你考个北大玩玩。”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叶庭存在的不确定性,不知何时起成为了两人避而不谈的话题。
“走吧,走吧,房间里乱糟糟的,你再待下去,我都要害羞了。”叶庭率先打破了沉默。
就你,还害羞,楠这样想着,退出了房间。
从叶家出来以后,叶庭忽然感慨道:“真后悔没参加我的葬礼,都说葬礼上能听到来自身边人的这一辈子都听不到的赞美,我那帮狗儿子不知道是怎么哀悼我的,这么有趣的时刻居然错过了,真是太可惜了。”
听着叶庭的碎碎念,楠坐上了开往市郊的公交。
两个小时后,楠站在了叶庭的墓碑前,“嗯……怎么说呢,以前觉得电影里动不动就假死的特工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挺帅的,现在感觉这件事情有些诡异。”叶庭评价道,“虽然我现在是真死了。”
墓碑前放着许多花圈和挽联,上面大都是些千篇一律的赞美之语,无非是夸赞叶庭乐于助人、优秀、寄托怀念一类的诗句。
“真没创意,就不能写点什么‘在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你背后’之类的吗,诶,不如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怎么样。”
楠想,如果你有实体,我真的想把你按在地上摩擦。
叶庭还在磨着楠在碑上写“别烧纸,本人收不到”的时候,楠忽然注意到一副特别的挽联,左右分别写着“谢谢你”和“对不起”。
叶庭忽然住了嘴,想来是也看见了。
这应该是那个受害者写的吧,楠想,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是因为叶庭因此丧了命吗,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个时候她醒了。”叶庭的声音嗡嗡的传来。
楠仿佛被点醒了,如果那个时候她是醒着的,那她就有可能看见了凶手的脸!而说对不起的缘由,就是因为没有站出来指认凶手。
可是,为什么呢?怕被报复吗?
这时,远远的走来一个女生,直直的奔着叶庭的墓而来。
是那个女生吗?楠想,会这么巧吗。
“不是,我还记得她的脸,这个女生,我不认识。”叶庭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快躲起来,不要出声。”
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按叶庭说的藏了起来。
刚刚藏好,只见那个女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叶庭墓前,带着哭腔说道:“这是我最后一天来了,今天是末七了,大师说过了今天就没事了,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让你晕过去……”
叶庭如同遭到五雷轰顶,为什么,杀害他的人竟然是个女生。
楠也抿紧了嘴唇,她想现在就冲出去,把那个女生揍一顿,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子,有着那样光明的未来,她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越不无时无刻的希望自己的胸膛里还是那颗残破的心脏,而现在的这颗,还同他的主人一起奔跃于篮球场上,可能某一天会与自己那颗残破的相遇,或许不会,毕竟只要它们还在跳动,就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但现在,一切可能性都被抹杀了。
楠还没有行动,只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不要动!”
楠被吓了一跳,印象中,叶庭的声音总是懒洋洋的,不带波澜,仿佛他的性子一般,永远都是云淡风轻。
于是她便一直藏到那个女生忏悔完离开,叶庭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刚才,抱歉,吓到你了吧。我怕你出危险,我……我不想再把这颗心给别人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当初那个受害者吧,既然警察到现在还没有抓人,就说明没有物证,那么人证就尤为重要了。如果能让她开口作证,能帮警察找到正确的侦查方向,说不定很快就能破案了,楠有些开心,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叶庭的心愿是不是就能了了,可是……她突然感觉内心有点失落。
“要不,算了吧,看她也不是故意的,而且被一个小姑娘打死了,说出去怪丢人的。”叶庭的声音有些迟疑。
楠此刻的内心却无比坚定,绝不能让杀害了他的凶手逍遥法外,绝不能。
她听到叶庭居然叹了口气,虽然只是浅不可闻的一声,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去警察局吧。”他说。
事情的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警察很快联系到了被害的女生,在耐心劝导下,她终于说出了真相,她在学校长期遭受霸凌,领头的正是那个女生,那天,领头的女生在学校扬言放学后要毁了她,随后她果不其然在放学路上被砸晕过去,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一个陌生男生护在自己面前,男生身后是那个女生举起的砖头。
而那个女生被抓后也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在她所指认的地点顺利发现了带有叶庭和她的DNA的砖头,据她描述,她是正好路过看到这一幕,怕她之前通过社会上所交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所雇的小混混在被捕后供出她来,情急之下随意抄起了路边的砖头,没想到酿成大祸。
戏剧性的是,那天那个男人并不是她所雇的小混混,那个小混混只是个小骗子,收了钱不敢办事,所以那个男人根本无从供认出她来。
在庭审结果出来的当天,叶庭终于提出了他的第一个“正经的”愿望。
“楠,做我女朋友吧!”
楠的心里已经混乱到无以复加。
“你现在心里有83%的开心,9%的难以置信,6%的想原地转圈圈和2%的犹豫,不错嘛,复杂程度快赶上蒙娜丽莎了。”
原地转圈圈是什么鬼,这是你胡诌的吧,楠在心里恶狠狠的说,不过好像还挺准确的。
“是吧,挺准的吧,所以赶紧把你那2%的犹豫给老子扔了,现在、立刻、马上答应。”
这不太公平吧,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想什么我却不知道,楠默默腹诽。
“有一个比你还懂自己的男朋友是什么体验,知乎上这种问题你尽管去答,我就不信有人能比过你。”
喂,怎么就男朋友了,我还没答应呢好吧,楠在心底默默的呐喊着。
“我的心告诉我,你答应了。”依旧的没脸没皮。
“我长这么大,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就这么死了也太可惜了,跟别人是不可能了,就勉为其难的和你在一起吧。你要是嫌我烦,你看,我这个愿望实现了就消失了,从此以后你的前男友就是查无此人,下次恋爱还是初恋,多划算啊。”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直言不讳的谈到消失这个话题,楠想,感觉哪里不太对,心里隐隐透露出不安。
“走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约会去。”
阳光明媚的一天,楠把所有情侣间会去的地方转了个遍,却总有一种自己跟自己约会的感觉。
“多好,花一个人的钱干两个人的事。天下男友独此一家。”叶庭在看电影的时候洋洋得意得说道。
那一晚,在梦中,楠仿佛听到叶庭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就这么自私了一回,我说过我很小气的,我的心也很小,里面只够住一个人,但我不能以这样没有未来的方式独占你的心,所以我搬走啦。你心里一直以来的猜想是对的,从我发现我们互相喜欢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不断研究着能留下来的方法,因为你好像总能猜到我的愿望,我只好不停的变换着愿望,从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手里夺取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但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告别,我怕一察觉你心里的难过,我便离不开了。再见,心我已经打扫好了,希望早日有人搬进来。”
清晨醒来,楠在心里低念了无数遍叶庭的声音,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终于确信了昨夜那一番话当不是梦。
楠在心里再次低语,可这次和以后的千千万万次也不会再有一人能比她自己更精确的解读自己的心事。
楠不禁苦笑,他以为自己走了,可以让时间拂去这颗心有人住过的痕迹,却忘了,时光改变不了的是,这颗心本就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