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听朋友说哑巴得了癌症，后来又听说他去世了。哑巴也就五十左右，常穿白衬衫蓝黑西裤，整齐干净。他皮肤白皙，头发浓密黝黑，一向身体健康。他生活有规律，工作安稳，没有不良嗜好，怎么说走就走了，这实在让人感叹生命的无常。
哑巴是开理发店的理发师傅。他先天性聋哑，说话时只会从喉咙里发出噢噢嗯嗯的声音。年轻时，父母为了让他今后能自食其力，便安排他学习理发。上天没有给予他听说的能力，却赐给他灵巧的双手，很快，哑巴的手艺在小镇上几乎无人不知。哑巴也娶妻生子，妻儿也哑巴，沉默的世界，平静的日子，这种生活哑巴过了几十年，直到有一天嘎然而止。
哑巴的理发店就开在后街，店很小，一张老式的可调椅背的木制转椅，对着简易工作台和斑驳的嵌壁玻璃。一台老式彩电，几只硬塑背椅，两只藤木沙发，茶几上电水壶随时烧水，无论谁来，都可以自己泡茶。壁橱里有几本杂志和近期的《每周文摘》，边上是一叠干净的白毛巾，对面墙上粘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小店没有时尚华丽的装修，但非常干净整洁，据说在小镇所有理发店中，他还率先安装了空调。多年来，我一直喜欢让哑巴理发，即使搬家后，也总是舍近求远找他，后来有一段时间移居阿根廷，每次回国探亲，总是尽可能把头发留回来理，享受哑巴上下其手的顶上功夫，回阿根廷也是先把头发理好再走。
我想写一些文字纪念他，发现对他其实很不了解，因为我不懂手语，除了简单的手势，几乎没有和他有什么交流。只记得每次理发，坐上宽大的转椅，他便折下衬衣领子，围上干爽而略带清香的白毛巾，系上围裙，松紧正合适，夏天时先在脖子扑一些爽身粉。
哑巴手感温暖柔和，他的手指稍微用力，你的脑袋就会顺着力度方向转动。哑巴推发、削发、剪发、修发，熟练而快速，理出来的头发规整浑圆，凹凸有致，长短适中，你不需要和他提建议，就能把你心中想象的发型，清晰地再现在镜子里。他使用老式剃刀，在细砂布来回摩擦几下，在发梢处沙沙刮削，最后让刀锋在皮肤持续弹跳，由强到弱，消除因刮削而产生的轻微烧灼感。有的客人要修脸刮胡子，哑巴放低椅背，客人舒服伸展身体，闭上眼睛，双脚搭在铁制踏板上，泡沫湿润胡子，剃刀从皮肤沙沙刮过，清凉光滑，焕然一新。
最为享受的是掏耳朵，哑巴使用细长弧形平头掏耳刀，每次洗完头发，尤其是耳朵进水时，耳朵里粘腻搔痒，特别期待快一点掏耳朵。耳朵是人体缩影，穴位众多，平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在家里用棉签或耳挖掏耳朵，都有意犹未尽之感。而此时看见哑巴拿起掏耳刀，浑身肌肉就紧张，搔痒加剧，充满着期待。终于，掏耳刀熟练而坚定插进去，深浅正好，掏耳刀在耳壁有力而缓慢转动，那种酥麻而畅快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哑巴掏耳朵的神功让客人怀念不已，有人移居到县城还特地坐车到哑巴小店理发，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要享受哑巴掏耳朵的过程。后来我到别的老式理发店理发，进门就先问有掏耳朵吗？说是有，然而只是在浅处轻轻鼓捣几下，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回家用棉签。现在，我再也享受不到哑巴掏耳朵的快乐片刻。
我每次去理发，哑巴基本上都在干活，看见我也不笑，只是点点头，噢噢两声，用和蔼的眼神示意我请坐等候。有时理完头发，他比划着试图和我交流，我看不懂手语，除了微笑和点头，别无他法，他不生气，拍拍我的肩膀，无奈地摇摇头，示意我可以离开。有一次，他在世界地图面前，指着东山岛，又指着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哑巴原来知道我出国，还知道地点。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表示我从东山移居到那边。他张开手掌，用拇指和小指头测量距离，表示那里非常遥远。我相当惊讶，哑巴懂地理知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伸出五个指头，他是在问我每月有没有挣五千元，我点点头，他竖起大拇指，很罕见地给我一个微笑。谁能想到，现在只能在记忆深处寻找他的微笑。
街上到处都是装修高档、色彩艳丽的时尚理发店，传统的理发店所剩无几，又有多少还在使用剃刀和掏耳刀呢？偶尔散步从后街走过，哑巴理发店早已关闭，哑巴的去世自然不会引起社会关注，然而他所代表的传统剃头方式，正在消失，他的技艺功夫，后继无人。
陈旭山
2014年5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