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宅百年,五辈人生活过的气息安放在这里。曾祖父,祖父,父辈,哥姐,侄女外甥,都是这趟列车的乘客。我是旁观者。
与曾祖父未曾谋面,但神交已久。据传曾祖父为人仗义,交友甚广,朋友遍地。所以父亲一直按照他祖父的标准纵容我,也算有些交友,庆幸损友不多。祖母口述曾祖父事迹颇多:
一则,某年春节,好友络绎不绝,一日开宴八席,春节后积攒肉皮八缸,觥筹交错,肉山酒海,足见当时之欢腾。
二则,祖父祖母为娃娃亲,曾祖父每次见到祖母父亲都会叮嘱一番,把儿媳妇的脚裹得小一点,然后祖母的脚不仅日夜被裹脚布缠得死死的,且会压上厚厚的捶布石。祖母幼年丧母,一个年幼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有祖母自己知道了。不疼吗?疼啊,可是没办法,脚大了你爷爷就不娶我了。
三则,曾祖父的朋友都是干什么的啊?什么都有,商人,胡子,八路,国民党,反正很多。祖母结婚那天,八抬大轿抬着祖母来我家。我想那一定是祖母最耀眼的时刻。结果两伙客人酒醉,差点动枪,被曾祖父呵退。
四则,咱家是地主吗?那时以为地主是很可耻的事儿。祖母说不是啊,咱家可不是地主。以前这房子一共有十间正房,东院五间是曾祖父的哥哥家,西院五间是咱家,院子里有东西厢房,你家房子的檩子用的就是拆了厢房的檩子。还记得那些深红色的油松,已然百年。祖母很感慨,曾祖父晚年风光不在,世态炎凉,那些四面八方的朋友们烟消云散。烟瘾缠身的曾祖父,无人再送烟土,只好变卖家产,幸好留下五间老屋给子孙延续香火。祖母给我描摹出一个生动的曾祖父,年轻时意气风发,结交甚广,暮年后江河日下,惨淡离世。
祖父与曾祖父反差巨大,祖父老实厚道,不善言辞。还记得祖父把装花生种的口袋放在西屋的房梁上,我总是调皮的用木棍去捅,气得祖父大骂。与其说是捅花生口袋,倒不如是一种和一个老头斗法的快乐。祖父留下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我八岁。走进老宅西屋,我似乎还能看见躺在炕上重病的祖父,有苍蝇飞来飞去,祖母从铝饭盒里取一颗融化的黏糊糊的水果糖给我,我能感觉到甜味里透露的悲伤。有一天父亲把我领到老宅,祖父已经从炕上停在地上的条凳上,白布盖着,我被人吩咐着慌忙磕了三个头,那时还不懂得生离死别。几天后,人们把祖父装进一口红色的棺木里,翻山越岭,穿过我经常追逐各类候鸟的山林,像把一颗巨大的红色玉米种在土里,我头顶白布,一路尾随。回来后,祖母问起,我如实汇报,被祖母表扬。那时我哪里懂得那是一种怎样牵肠挂肚的不舍啊。祖父从此离开了生活一辈子的老宅,住到山上去了。
祖父走后,祖母也离开老宅,初一在我家,十五在三叔家,各住十五天。新社会后,妇女解放,祖母的脚也解放了,不裹裹脚布已经长大了一些,走路很稳当。盘腿,抽烟袋,晚上给我掖被子,抚摸我脑袋。祖母的手是慈祥而温暖的种子,种在我头发里,生长一辈子。祖母会很多谜语,我们管它叫“破命儿”。比如“屋顶有块肉,下雨下不透”,比如“南边来了一群兵,闹闹哄哄要进京,什么都不怕,就怕一场老北风”,比如“东葫芦片,西葫芦片,哥俩一辈子不见面”,祖母会的谜语大概有上千个,可惜被我记住的不多。九六年九月祖母仙逝,享年八十四岁,没能送别,抱憾终生。记得就是那年夏天,祖母的被子晒在院子里,无风,被子突然变成平铺的魔毯,直接飞出院墙,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祖母故去二十二年,但她站在我家后院墙边,经常凝望老宅的情景,一直深深刻在脑海里,那里保留着过往亲人的魂魄。
老家以前这个村子,不叫台里,而叫金鸡岭,据说村子背靠的台山上有两只金鸡。后来一只金鸡被鬼子抓走了,另外一只不知所踪。鬼子确实凶狠,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藏在火炕侧面,小鬼子一顿扫射,待鬼子离去,祖母捡了足足一瓢子弹壳。我一直怀疑,曾祖父是否交往过地下党的朋友。后来没了金鸡,只好根据村子西边长山寺对面的戏台子命名,因其在戏台子里面,故称台子里,时间久了,就简化成台里,一般说电视台的人都是台里的,而我不是电视台的人。
大伯、父亲、三叔、老姑曾经是这个老宅的常客,后来父亲成家,就利用拆除厢房的房木,在老宅的前院盖了一套住宅。我是在前院出生,所以一直是老宅的旁观者。后来三叔老姑也成家立业,离开老宅。他们在老宅的故事不详。
岁月如浮云,一大家人很快就分散了,老宅只剩下大伯一家。大伯一直遵照孔圣人教诲,教书育人。大伯非常简朴,没见过大伯穿皮鞋。对于乡村那些礼尚往来,繁文缛节,大伯并不热衷,给人一种不合群的印象。尽管大伯对晚辈很和蔼,但我还是敬而远之。大伯当过数学老师,校长,直到乡里督学。乡里一所小学,两所中学,皆是大伯所建,也算大功德了。大伯喜欢饲弄植物,院子里种满果树和花草。那些植物很感恩,就生长得格外茁壮。秋天,我们就能吃到好吃的葡萄和国光苹果。退休后,大伯喜爱提鱼和钓鱼,但是很少吃,经常站在后院喊三姐过来拿鱼。父亲最感恩的人正是大伯,父亲年轻时求学和生活,都有大伯的关照。大伯今年八十六岁,每天生活快乐而充实,用平板电脑画画,作品让我惊奇,听戏听歌,电子产品玩得特溜。一辈子淡泊,桃李天下,一辈子清贫,健康自在。
大伯家三个孩子,大姐属兔,大我一旬,性格温婉。大哥活跃,弹弓高手。二哥蔫淘,不善言辞。
大姐是整个家族的老大,是我初中语文老师,总是不慌不忙,是性格最像大伯的人,几乎没见过大姐发怒。后来大姐结婚,姐夫就成了老宅的新成员,姐夫是我初中的班主任,教数学和几何,他上课从来不拿教材,只拿一根粉笔。书法,音乐,象棋,体育,几乎是一个全才,如果不打麻将就完美了。
大哥是孩子王,带领一群弟弟妹妹活跃在房前屋后,老宅就是我们的天堂。马蜂不蛰下棍捅,说的就是我。大哥为掩护顽皮的我,被马蜂蛰中,至今仍然心存愧疚。最喜欢和大哥二哥一起打弹弓,只打鸣蝉,蝉虽不动但目标小,想打中较难,大哥是弹弓高手,命中概率很高,很受崇拜,所以我是大哥最忠实的追随者。
二哥手巧,总会带来一些小发明。比如地瓜枪,找一根塑料管,插入合适的铁线,用塑料管往地瓜上一插,一截地瓜肉就留在管子里,推动铁线,利用地瓜和铁线之间的空气压力,就把地瓜肉喷射出来,这样新型武器一经出现大受欢迎,结果地瓜遭了殃。一次二哥发明了“地雷”,用铁丝做成U型支架,然后把两根皮筋绑在U型口上,中间插入一根木棍,上劲,然后埋在沙土堆里,脚一踩上去“地雷”就会弹出,吓人一跳。本来就是无毒无害的小游戏,被二哥升级了,他在支架上绑了鱼钩,结果我的脚丫子不幸中弹,光荣负伤,吓得二哥再也不敢做这样的“地雷”了。
陈陈是大姐的儿子,是在老宅生活过的第五代。当老大通常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因为是第一个孩子,陈陈从小就被一大群舅舅姨妈包围着。陈陈充分遗传了姐姐姐夫的基因,长着大大的眼睛,又漂亮又聪明。最称奇的,那时电视里所有的广告都能记下来。陈陈五岁上学,后来考入人大。 莹莹是大哥的女儿,也是在老宅生活过的第五代。小时候胖乎乎的可爱,因为大哥在城里,孩子回来的时间比较少,所以在老宅的时间并不多,故印记不多。
后来,大伯母病重,哥哥姐姐们为了能照顾大伯母,大伯一家就彻底离开了老宅。
老宅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独自在风雨里飘摇,五代人生活过的点点滴滴被老宅铭记。
人生不过百年,天佑老宅不老,后辈当修缮老宅,传承家族的荣光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