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来信

年轻的罗奇发了疯。

当他被五花大绑从绝望的寡妇丽贝卡的房子里扛出来的时候,讥讽和鄙夷他龌龊行为的言论登时便在镇子里风靡起来,但对寡妇高风亮节的行径的赞美也一时四起。

丽贝卡是这样一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性,她孤独地生活着,忍受和拒绝了无数恼人追求者的骚扰,坚定不移地披着黑纱为丈夫守丧三年。她的遭遇人人同情,她的心忠贞可鉴,她的行为无可指摘。

而他居然胆敢闯入圣洁的房子对她实施暴行。

罗奇荒唐的行径引起了执法者的怀疑,他声泪俱下苦苦哀求的言论,为爱情折磨的无望嚎啕,无法自控的过激举止,无疑是一个中了疯病的人身上才有的。

他当然是得了疯病,不然他可没那么好运能住进疯人院而非冷冰冰的牢房。

罗奇住进疯人院的第一晚就因为试图从窗户逃离而把额头在玻璃上磕得头破血流。最后足足四个壮汉齐上阵、注射了一大管镇定剂才将他压下去。

而哪怕在最无望的昏迷里,他依然用双唇念叨着丽贝卡这个词的音节。

连续一周他们都使用同样的伎俩使他昏睡无力,以至于他在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只能争分夺秒地大喊二十八遍丽贝卡的名字。

太荒谬了。人们口口相传。希望疯病不会传染。

他当然是得了疯病,为爱情折磨的疯病。

只要有人曾仔细观察去年一年从寡妇家飞出的鸽子的行动路径,就能得出这个无可辩驳的医学结论。

那本是他赚钱的小伎俩,他将鸽子训练得聪明又认路,在集市上卖掉后,不出几天又能回到他的手中。

他本来以此为生,直到一日美丽的寡妇识破了他的勾当。但她没有对外声张,而是镇定自若地买下了其中一只。当夜那只鸽子便回到了罗奇的家中,一起回来的还有绑在鸽腿上一只信管。

那是一封署名“你的夜莺”寄给名叫“戴纳森”的男士的信件,陈辞情意绵绵又热烈激昂,写信者迫不及待地要在黑灯后的码头一艘泊船上与情人相会,一刻也不能再等待。

虽然“戴纳森”并没能收到这封邀请函,但年轻的罗奇很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

于是当晚,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前往夜莺的约会,他将脑袋藏进高高立起的衣领里,以防止那位女士过于细心,发现情人异于往常。

当他一只脚踏上摇摇晃晃的甲板时,黑暗的船舱里便猛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死死擭住,那人身手像豹子一样敏捷,下一秒他便被压倒在铺满棉花垫的地上。

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女人的动作迅疾又从容,她身手老练,行径狡猾,而思想诡计多端。她既不想让男人看清自己的面目也不愿发出多余的声音,这让罗奇不禁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一个馅饼,还是一个陷阱。

但这番想法没有在他脑子里踌躇太久,下一秒他的困惑便被欢愉取代。显然这是一个很久没有得到过满足的女人,她像许久未拿起刀的老厨子,在一番摸索后才找到熟悉的手感,接着她便痛快地手起刀落,很快将案板上的鱼开膛破肚。

四下里是海浪的潮声,两人的喘息被大海从容不迫地吞没,而在罗奇心满意足想要拉住她的手腕给她最后一个吻的时候,女人穿上衣服掀起船舱帷幕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裹着大衣在月色里匆匆离去的背影。

接着夜莺的信一封又一封地寄过来,他在一个又一个深夜赴约。当他动了心思想从顾客中做出辨认时,却发现这位多疑的买家早已将自己藏身于无形。而他试图放飞鸽子追着它们离开的路线寻找,却依然徒劳无功。他甚至提前来到码头,想在日薄西山时看到那个女人到来的身影被黄昏照亮,但她永远只在夜幕四合静谧无人的深夜里出现。

当他终于决定用强硬的手段去逼迫她露出真面目时,她就像早已预知一切一样,彻底消失了。

那天,他在船舱上枯等一夜后,行走在码头的他看到海面晨光熹微,这一片紫橙的美丽的海上日出,深深地震撼了这个孤独盼望的男人的心,他情不自禁想要将眼前这一幕与谁分享,可转过头去,行人匆匆忙忙,没人想了解这个男人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在盼望什么,在等待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是一个即便他想说出口,也没有人会相信的秘密。除了只言片语写给“戴纳森”先生的信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佐证这段不寻常关系的存在。

他想要找到这个伙伴,这个与他共同保守一个秘密,却单方面无视他的好奇心与欲望的伙伴。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工具,他开始热切地认为这段“偶然”的关系带着一丝非比寻常的命运的痕迹。

这是上天给他出的谜题,而他发了疯地想解开答案。

他开始忍不住在每一位过路的女性身边徘徊,试图用她们身上的味道和发出某个音节的声调来找出始作俑者。

他开始徘徊于社交场所,与每个愿意与他发生关系的女性热切来往,以此来搜寻那具身体的轮廓。但这无疑是一个荒谬的决定,如果一个女人执着于让自己藏身黑暗,又怎么会在光明正大的场所靠近他。

于是他搜寻所有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女士的信息,可在这个繁华的海港镇,上到贵族,下到贱民,每家每户里都藏着身处桎梏与囹圄的女性。

他甚至找了一份邮差的工作,就是为了在信件投递之前从信封上的书写方式里窥到熟悉字体的蛛丝马迹。

如果罗奇的确犯上了疯病,那他的病情此刻已初现端倪。

更让他发了疯的是,再又一个安静的晚上,在他即将无望试图放弃的晚上,鸽子又回来了,这一次它带回来了一块手帕,手帕下娟丽地绣着“你的夜莺”一词。

他将帕子放到鼻尖,轻易便闻到了她身体的味道,海的咸的腥的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

再后来,有时她叫小孩来买,有时她叫老头来买,她不再露面,但鸽子依旧一只一只地回来。

有时带回一片洋槐花瓣,有时带回一本书的一页,有时带回一撮食盐,最过激的时候,带回来了一缕她的头发。

她在为他提供线索,她是如此渴望被发现,她是狡猾又孤独的狐狸故意留下脚印,期待着循迹而来的猎手能将她一把抓住。她是罪孽深重的杀人犯,不断地留下讯息,渴望自己漂亮的杀人手法终有一天能大白于天下被人人传颂。

罗奇彻底得了疯病。

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女人,他从现实的世界解离,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她们拆解开来又重叠的部分,黑色长发,服饰干净,小指头有顶针的茧,读史类书籍,会在集市买菜。

他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他每一刻都在思索,都在判断,都在猜想。

终有一天,他无法再忍受这种犹如活鳗鱼在煎锅上扭动的痛苦煎熬,一举雇佣了十几个童工,提着十几桶浆糊,将他复刻后的夜莺来信,里里外外贴满了整个海港镇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一个不知名的夜莺,将全镇所有名叫“戴纳森“的男性拉下了水,他们徒劳无功地辩解,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有那么一位秘密的夜莺,这不是见得光的事情,海港城所有的男性都同仇敌忾地恨透了这个曾经身为邮差、偷窥他人信件还将秘密公之于众的罗奇。

人们不再敢寄信,或将信件加密几道才敢寄出,所有发自肺腑的动人词句都开始需要配合几道解码动作才能得到其中真意。人们每夜读信的时光被多一倍的解密时间取代,当大家终于狼狈不堪披头散发地从书桌上抬起头时,还得再花费一倍的时间去回复一封加密信。

“我爱你”被新式手法加密为离奇的“银钥匙”。

这大动干戈的行为逐渐地将人们之间原本轻松的秘密情谊变得令人疲惫不堪,于是海港城近一半的地下恋情在一个月之间分崩离析。

很快,罗奇便从中得到了回报。

这次信不是随鸽子来的,而是大大方方地放在了他的门口。

美丽又忠贞的寡妇丽贝卡邀他上门相见。

罗奇在她的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就明白了,眼前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

是所有疑问的答案,是一切行为的起源,是他目光和心思的终点,这个女人折磨他太久了。

他坐在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漂亮的陶瓷杯子里泡着馨香四溢的茶水。他没想到会在这样美好的一幕下与她相会,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即便心里已经发了疯地想要触摸那熟悉的皮肤——此刻它们被死死地裹在一片黑纱里,严严实实不容侵犯。

她走过来,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腕,仰面看他,眼神里满是耐心。

罗奇手抖得发慌,他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告诉她,她没来的那天,海上日出有多么美丽。

“这本应该是一个秘密,对吧?”她轻声发问,声音柔和得像此刻的风。“但你是真的疯子,并且,还很笨。”

丽贝卡说完便亲吻了他,吻得缠绵又放纵,吻到罗奇无暇去细想她话里的意思,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将茶杯从桌子上推翻在地,以便将她放在桌上继续下去。

但起身的瞬间她挣扎着脱离了罗奇的掌控,一个巴掌将他扇得眼冒金星,紧接着她狠瞪了他一眼。

“疯子,去死吧!”她从牙缝里吐出来这几个字,紧接着转身迅速逃到了大街上。

那位名叫“戴纳森”的警官听到“罗奇”的名字便火冒三丈,这火在寡妇无法自控的痛苦哭诉里更添上一把柴。沿路的正义人士纷纷挺身而出,没人愿意听这个该死的罗奇的供词,他值得被每一个因为他而痛失所爱的人踢上一脚。

罗奇被五花大绑扛走的时候拼命扭头看了一眼他的丽贝卡,那个日日夜夜让他魂牵梦萦的丽贝卡,那个狡猾的狐狸,那个熟练的杀人犯,那个等着被人拆穿却不满意现在结果的游戏裁判。

他一次也没有设想过故事的结局,因为这个故事的开端本来就离谱而荒唐,他自然没法去设想结局疯狂的程度。但现在他理应心满意足,一个疯了的故事以一个疯了的结尾结束,对于疯了的罗奇,无疑是一个堪称精湛的完美结局。

最后,罗奇被判为疯子的定论也同样来自一位名叫“戴纳森”的执法官,毕竟唯有将他定义成疯子,那些曾经贴满整个镇子的一度成为萦绕在这个城镇人民心头阴影的夜莺来信才有机会被视为疯子的伪造,而它所造成的巨大创伤才能得以抚平,爱情也终于无需再被加密。

hym

201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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