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讨厌你算计的眉眼。”
柳之羲看了一眼对面的卜算子之后,便一脸嫌弃地瞥过脸去,一只脚踩在石凳上,眼神游离在满园的松竹梅之中。
仿佛是被柳之羲这句话刺激到,在一瞬之间,卜算子眉头突然舒展开来,又即刻缩了回去,变回原本柳之羲所说,眉头里都藏着黑水的模样,快得大概只有卜算子自己知道。
卜算子用他白皙纤细修长的手,轻轻拨开折扇,在胸前摇了两下,而白纸扇下,是卜算子那比白扇还要白的,仿佛一阵秋风就能划出伤痕的脸庞。他低眉浅笑道:“哈哈,嘴上说着讨厌我,实际上却这么关注我,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口是心非之人!”
柳之羲竟是为之一噎,一个“你”字之后,竟然蹦不出半个字来。
“好了。”
卜算子折扇一收,也收起了玩笑面容,缓缓起身,一身白衣被瑟瑟秋风吹起,随风摇曳。
衣襟真的愿意被风吹起吗?
卜算子心中忽然略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不过一瞬间之后,他便丢弃了这个念头。
也许就像人在这江湖之中,往往也只能随波逐流,随风而动,身不由己吧。
一个人的思虑是有限的。
而对于卜算子来说,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盘算,安排,思考,并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思能去伤感,感怀。
柳之羲最讨厌的,大概就是卜算子这副眉眼。
因为他那双眼眸太过深邃,如星河缥缈,如浩瀚渊薮,深不可测,不可捉摸。
因为那眉头挤出的皱纹里,潜藏着不知多少算计,多少谋算。
也许,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这样一副眉眼,柳之羲更多的,大概是害怕,只不过用讨厌掩饰而已。
“走吧。”
卜算子两个字,将柳之羲的思维拉了回来。
“去哪里?”
“算算时日,曲觞也该到南都了。再不走,怕是曲觞就真要死在司马荣掌下了。”
柳之羲听闻此语,方想起此次前来的正事,背起遗风剑,随卜算子往南都而去。
永和山庄之中,司马荣受许天一回光返照之招重创,在曲觞逃走之后,立刻吩咐黄水生,李若水,玄机子率一众江湖群侠追下,便在四大弟子的搀扶之下回房养伤。
伤疲在身,却是思虑不停。
司马荣一边缓步前行,一边反复思忖。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许天一何许人也?江南策机堂堂主一扇乾坤,更是堂堂玄朝首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所布下的局,难道就只是如此这般而已嘛?”
司马荣思虑深沉,局势走到如今这一步,却也是有好有坏,有准有误。
司马荣万分无奈惆怅,也不知这次行动,该是成功还是失败。
若说是成功,曲觞却也在层层罗网,重重变数之中成功脱逃。
若说是失败,但司马昂已死,曲觞身败名裂,形势却在自己这边。
纵有千虑,难免一失。
司马荣此刻,倒有些理解当年孔明上方谷烧不死司马懿,说的那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忽然,司马荣想到了一个人。
玄朝太祖司马玄在开朝之时便立下规矩,子承父业,兄终弟及,无论长幼,择贤而立。
理论上说,如今朝中没有皇子,司马昂死后,无论是从太祖遗训来看,还是从贤能威望来看,司马荣都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但是他险先忘了,司马昂曾经立过一位太子,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废了。
如果许天一给曲觞预留了后路,那便一定是这位废太子!
有了江南策机堂的扶持,曲觞的支持,废太子必然声势浩大,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正统地位可就没有那么稳固了!
司马荣眉头一锁,立派四大弟子前往协助黄水生众人围剿曲觞,务必要把他格杀在紫清山上!
紧接着,他又马上派人请回本来已经回宫的王公公,商量登基事宜。
原本,司马荣预计,这许天一回光返照搏命之招,至少也要闭关十日方能彻底恢复。半月之后,再风风光光登基。
但他现在却决定,无视伤痛,三日之后,火速登基!
曲觞背着许天一的尸骸,带着毒韩湘与一众策机堂弟子向山下急急而奔,快到山门之时,却被重重箭雨挡住了去路!
原来,司马荣早就调来了守卫京畿的濮阳军,将紫清山团团围住,把住紫清山下山的所有路口,以防曲觞逃脱!
濮阳军总指挥,骠骑将军濮阳阙命濮阳军暗伏树林之中,一见有人下山,立刻乱箭射死!
濮阳军的箭雨之中,多名武功不济的策机堂弟子中箭而亡,除了虽然耗损甚巨,却尚可自保的毒韩湘,就连原本武艺高超,天下少有人能及的曲觞,也因为伤疲在身,极招出手之后身体更是虚弱,背上还背着许天一,也难免多处中箭。
曲觞见形势不妙,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更看着拼死赶来保护自己的策机堂弟子相继倒下,曲觞一咬牙,当机立断,带着众人躲进了紫清山半山腰的树林当中。
天色渐晚,夜幕低垂,似乎终于要为这场闹剧,画下一个句点。
黄水生众人以为,夜深若要入林搜查,火把极其容易点燃树林,引发大火,到时候怕是连永和山庄都要烧得一干二净了。更何况,山下有濮阳军把守,曲觞等人也逃不出去,他们瓮中捉鳖,倒也不急于一时,消耗一段时间反而更容易抓住曲觞一伙儿。于是他们便打算先撤退回永和山庄,第二日天亮再行动作。
曲觞等人因此才能逃过一劫。
他们不敢生火,生怕烟火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医毒一家,毒韩湘摸黑为曲觞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便开始商议如何突围。
“这不有一副现成的尸体吗?依我看,明日一早天一亮,便由我控制尸体带领众人强行突围。这许天一武功如此之高,变成尸傀只怕也是威力巨大。”
看着被曲觞小心放在地上的许天一的尸体,毒韩湘居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对于擅长操纵尸体的毒韩湘来说,能操纵这样生前武艺高强的尸体,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样乐趣吧?
那大概是一种类似馋的快感。
但是曲觞却笑不出来。
他正要反驳,却忽然有一人飞扑到许天一身上,哭喊道:“不行!不要!我不许你这么做!”
曲觞回头望去,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童,身着策机堂的制服,在许天一的尸体上哭得梨花带雨,伤痛欲绝。
“那也简单,”毒韩湘从腰间取出长箫,放到嘴边,“我先把你杀了,再去操纵那尸体便是了。”
曲觞当机立断,右手随手抄起一块小石头,轻轻将毒韩湘嘴边的长箫打偏。
“我不许你滥杀无辜!”
谁知道,曲觞的正气凛然一点也没有吓到毒韩湘。
“谷主交代给我的命令,只是保证你的安全。只要能保证你活着,那其他人的生死,我不在乎。更何况,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人活着本身也是一种痛苦,你看这小屁孩儿,不就正因为许天一的死而难过伤心?死了就不难过了。我这是在帮他,在替他解脱,在超度他呢。这可是大功德一件呢。”
与毒韩湘的戏谑形成对比的,是曲觞的严肃认真。
“就算如此,他们的生死,也不应该由你来决定!”
“哎,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就是麻烦。这也要保全,那也要保全,朋友要保全,兄弟要保全,爱人要保全,就连敌人都要保全。在这个公平的世界里,要想得到就必然有牺牲。你人人都想保全,小心到了最后,谁也保全不了啊。”
毒韩湘用一种带着嘲弄却又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着曲觞,而曲觞竟被他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毒韩湘说的,是最后他保下李若水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李若水在背叛了自己之后,自己仍然会选择保全她的性命。
这不符合逻辑。
但是,人生在世,很多决定都是如此。
无论是非,唯心而已。
毒韩湘看曲觞这样就被自己唬住了,仍不住好笑,只怕他下一步便是要用自己的性命相逼,不许自己伤害那个孩子和糟蹋许天一的尸体了。
曲觞的命,是毒孤谷主要留下的,说什么也得保住。
但若是这条命没落在司马荣手里,倒在自己手上送掉了,那毒韩湘岂不是做了冤大头?
毒韩湘才不做这赔本的买卖。
故而,他立刻服了个软:“好好好,曲少侠,曲大侠,曲巨侠,都听你的。那你说,怎么突围吧?”
毒韩湘还特意把“少侠”,“大侠”,“巨侠”念得特别大声,还一个比一个大声,就算是服软,也要嘲讽嘲讽这个迂腐的所谓正义之士。
曲觞本来被毒韩湘这样一怼,就有些走神,这时候被毒韩湘这样突如其来一问,更是集中不了精神,脑海里面一片空白。
要是许静姝在就好了。
曲觞此刻,倒有点想她了。
谁知道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稚嫩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额,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