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第二十三章:记忆

  在一阵难以忍受的干渴中,易锋醒了过来。他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之后,便想翻身起床,哪知道上半身刚刚仰起,额头那里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又倒回到床上,呼呼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重新躺了下去。

  “唉,自己这是怎么搞的,又瞎喝了那么多酒。”他心里无比懊丧地骂了自己一句。但自责归自责,头疼归头疼,水还是必须得喝一口的,他强自咬紧着牙关,忍着一波波如潮水般汹涌的苦痛,从床上坐起,一步一个趔趄地,出了卧室的门,捱进了厨房,看见那银白色的水龙头,也顾不得那水健康不健康,能喝不能喝,猛扑了上去,将头一歪,嘴巴张开伸到水龙头的出水管下面,右手一拧开关,刹那间,白花花的自来水便如同瀑布般激流而下,欢快地冲进了易锋那张充满渴盼的喉咙里。

  喝了好一会儿,易锋才将头抬了起来,用手背擦擦嘴,扶着一旁的墙壁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返回到了卧室里,一屁股便又跌坐在床上。一开始,他看着满屋的阳光,还想着是不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客户给他的留言和邮件之类,哪知道屁股刚一沾上软软的床垫,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躺了下去,在阵阵令他感觉天旋地转的头痛中,慢慢昏睡了过去……

  “咚咚咚。”忽然,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传进了易锋的耳朵里,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听了听,“咚咚咚,”又是三下敲门声。

  “查煤气的这么早就来了?”易锋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在楼门口看到通知,说是几号到几号查煤气,要家里留人。有心不去理它,但来人却仿佛知道他就在家里似的,格外执著地敲个不停。易锋只好翻身起来,在地上用脚划拉到一双拖鞋穿上,走了两步,虽然脑袋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却依旧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且,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起来。如果来的是送餐的,那该多好啊!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到了门口,使了使劲儿,大声问道:

  “是谁啊?”

  “是我,孙婕,快开门!”门外传来了一句清脆的女声。

  孙婕?易锋一听是她,不禁心生奇怪,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跑来找我呢?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了?却也不敢耽搁,忙将门打开,之间孙婕身穿一身便装,冷着脸,在门口站着。

  “还没起床呢吧!”一见他,孙婕便说道。

  “呵呵,是啊!赶紧进来坐吧。”听到她这么说,易锋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忙把她往屋里让。

  “怎么样,酒醒了吧?”孙婕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易锋听她这么一问,不禁吃了一惊,看着她。

  孙婕也是一愣,满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易锋忽然恍然大悟道:“哦,我身上还有酒味儿是吗?”说着,抬起胳膊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儿闻了闻,自言自语道:“我怎么闻不到啊!”然后,又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但像块破抹布一样皱皱巴巴的,而且还东一块西一块的满是污渍。心想,难怪会被人家看出来呢,如果不是喝多了,衣服哪能搞这么脏嘛!

  孙婕看着他又是闻胳膊又是打量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揶揄他道:“呦,怎么的,你还挺会演戏的呀!”

  易锋又是一愣:“什么演戏呀,你在说什么呢?”

  “行啦行啦,你还没吃饭吧,一定饿了吧。”孙婕有些不耐烦了,便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打开来,顿时,一股浓郁的香味从袋子里散发出来,如同平地里忽然间刮起的一阵风,直冲着易锋扑面而去。

  本来,易锋早已是饥肠辘辘了,恨不得将那桌子腿当成鸡腿吃掉,此时闻到如此美味,又怎能忍耐得住?便连忙朝那打开的袋子里看去,原来,是用一次性塑料碗装着的一碗鸡肉粥。想这就伸手过去将它打开吃掉,却又觉得不妥,便忍不住用了期待的眼神看着孙婕。

  “看什么看,快吃啊!”孙婕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禁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要是不饿,那我可吃了啊!”

  听她这么说,易锋这才放下心来,口里连连说着“吃!吃!”一双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塑料碗的盖子打开,拿着附送的塑料小勺,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没一会儿,一碗鸡肉粥便被他一扫而光了。

  等吃完了,将塑料碗往桌上一放,易锋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不但刚才还饥肠辘辘的肚子变得充实而温煦起来,就连脑袋也似乎没那么疼了,他又不自觉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也不似刚才那般浑身无力了。

  但就在这时,他的脑子里又猛地想起了刚才的问题,便问:“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喝多了?”话音还未落,一个新的问题又在脑子里生了出来:“还有啊,你怎么会想到给我送粥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孙婕听了他的问话,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还跟我装呢?我有正事儿找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我没装啊,”易锋却一脸的委屈和莫名其妙,“我哪敢你们警察开玩笑啊!”

  孙婕听了,盯着易锋看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便惊疑地问道:“你不会是又失忆了吧?”

  “失忆?”易锋听了,忽地瞪大了眼睛,接着皱紧了眉头,一边一只手握拳轻叩额头,一边嘴里叨念起来:“昨天晚上,我和韩经理去御河路喝酒,我好像喝了有四五瓶啤酒吧,然后,就和他分开了,一个人回了家……”

  “你是怎么回的家,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是坐地铁回的家。”

  “那出了地铁之后呢?”

  “出了地铁就直接回家了啊!”

  “那你路上没遇到过什么人吗?”

  “没有啊!”易锋想了想,十分肯定地答道。

  “那你从地铁站到家里是怎么走的,路上看到过什么,然后怎么开的家门,都还记得吗?”

  易锋抬起头看着孙婕,想了大半天,摇了摇头,“记不住了,好像我一出地铁就到家了,中间的事情都忘了,不过,从地铁站到我这里这么近,不会发生什么事吧?”他说着,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然后有人报警,是警察把我送回家的?”

  “呸!你想得倒美!像你这样的酒鬼,谁会理你呀,还给你报警?!”

  “那你怎么知道的?”易锋更加迷惑了,“总不会是你偶然路过,碰巧看到了吧!”

  见他如此反应,孙婕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是不记得了。”说罢,不禁一股无名之火忽然从心头涌起,拧起了眉毛大声说:“你说你,没个酒量还瞎喝个什么酒啊?当年要不是你喝酒喝成那样,羽洁说不定还不会出事呢!都这么大人了,怎么就一点儿记性都没有呢?!”

  听了这话,易锋的脸色陡然一变,神情瞬时间便委顿了,一双眼睛直视着孙婕,似要喷出火来,却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么看着我算什么啊?喝得跟摊烂泥似的,我都多余管你,还给你送什么粥啊,直接就该把你拘了,管你醉不醉饿不饿的!”孙婕越说越气,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了。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通呵斥,如利箭一般,一句句正射中易锋的心窝,令他既疼痛,却又无力反驳。只得默默地听着,直等到她住了嘴,这才问道:

  “难道你昨晚真的遇见我了?”

  “遇见个鬼!”孙婕的怒气依旧未消,“我是专程跑来找你的,哪想到你醉成了那个鬼样子!”

  “专程来找我?你昨晚找我有什么事?”

  听他这么一问,孙婕猛的想起来今天来找他的目的,顿时火气消去了大半,放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说道:

  “那看来你昨晚说的那些话,你也是不会承认的喽!”

  “嗯?”听了这话,易锋一愣,看了看孙婕,又看了看已经空了的塑料碗,眼里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张张嘴,刚想说话,却听孙婕一声断喝:“别瞎想啊,不是你琢磨的那个意思!”

  易锋眼中的光芒瞬间便暗了下去,咕哝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啥!”

  “别以为我不知道,”孙婕有些不屑地说道,“算了,还是我问你吧。你说实话,羽洁出事的那天夜里,你到底去过哪里?”

  “嗯?”易锋听她问这个,不禁一惊,“你们不是早就问过了吗,我那晚喝醉了酒,被人送到里医院里。”

  “那你自己就没琢磨琢磨,那天晚上你喝醉之后,到底做了什么?”

  “这个……我想过,但是……”易锋支支吾吾地说道。“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当然是有问你的道理了。”孙婕瞥了他一眼,“你刚才说但是什么?”

  “但是,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啊!”

  “虽然晚上的事情想不起来,但是——”孙婕一笑,“第二天醒来之后的事,总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了。”易锋爽快地答道。

  “那你就说说看,第二天醒来后,你发现了什么?”

  “这些当初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们了吗?我发现我在自己的家里……”

  “那些就不用说了,说些你没告诉过我们的吧!”

  “我没告诉过你们的?”易锋吃了一惊,不禁睁大了眼睛。

  “唉——”孙婕从桌上的纸抽里抽出一张纸巾,用手指绞成一条,然后用两只手揪扯着,故意大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比如你是不是发现你身上有伤啊,衣服是不是被撕破了啊,就没跟我们说过呀!”

  易锋听了,脸色不禁一变,“这——你怎么知道的?”

  “唉,算了,我就不跟你逗闷子了。”孙婕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昨天你可是全告诉我了。都说是酒后吐真言,我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了。你说呢?酒后真的吐真言吗?”

  听到这里,易锋忽地站了起来,一双讶异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孙婕的脸上逗留了片刻后,又咚的一声坐了回去,问道:“我是不是昨晚跟你说,我怀疑是我自己把羽洁推下了山?”

  孙婕点了点,看着他没说话。

  “那我为什么这么想,也告诉你了?”

  孙婕看着他,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易锋见状,原本由于宿醉而变得惨白的一张脸,更是白得没了人色。

  “那……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半天,他才从嘴唇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孙婕看他一副心灰意懒、有些仓皇失措的样子,问道:“你昨晚说的那些话,有什么能证明的东西吗?”

  “能证明的东西?”易锋一愣,紧接着一声苦笑,“你是说证据吧!要是有证据的话,我恐怕早就不坐在这里了。要是有证据的话,我又何必折磨自己,让自己的内心纠结这么长的时间呢!”

  “那你在那个晚上穿过的衣服呢?”

  “早就扔掉了,被撕得又脏又破的,我还留着它干吗呢?”

  “那你当时就没想过,那可能就是你当晚去过寂山的证据呀!”

  “想过,但是我当时很害怕,我很害怕我猜测的事情是真的。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那个晚上的那段空白,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只摆脱不掉的恶魔一样,不停地追逐着我,折磨着我,让我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有些回忆,尽管是痛苦,但失忆却是让人绝望。那些夜里,我不是失眠,就是从噩梦中惊醒……所以,我干脆把和那夜有关的东西全部丢掉了,就连我曾经失忆这件事,也想忘个一干二净。”

  “那你做到了吗?”孙婕听着,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语气也柔和了些。

  “时间长了,想起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但有时还是会想起来,尤其是在晚上睡不着觉,或者喝了酒的时候。”

  “比如,像昨晚那样?”

  易锋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想过没有,你在那天晚上做过的事,会被有的人看到呢?”

  “被谁?”易锋一惊,睁大了眼睛。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他看了孙婕一眼,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你在之前,真的不认识,也没见过胡起跃吗?”

  “真的!”易锋毫不迟疑地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来没见过他。”接着,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又问:“难道,那天晚上他看到我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那天你和常静去找他,他看到你之后的反应?很显然,他是见过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和常静去找他了?”易锋的脸色又是一变,惊讶地问道。

  “这还不简单吗?你们可是在胡起跃那里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啊!”

  “你们也去找他了?”

  “废话,你都能想到去找他,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

  “那他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说他看到我了?”

  孙婕看了看他,摇摇头:“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接着,她话锋一转,“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见到他。”

  “没见到他?怎么回事?”

  “他走了,你们采访过他之后不久,他离开镜川了。”

  “为什么?”

  孙婕耸了耸肩,“真实原因,目前还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到了兴州不久,他就失踪了。”

  “什么?!他失踪了?!”易锋听到这一消息,大感意外,同时,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了心头:难道,是我和常静的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了?要这样的话,那个胡起跃难道真的和羽洁的死有关?……于是,他连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这个,以后再找机会跟你说吧,不过就目前看来,胡起跃的疑点是越来越大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那天晚上的事,你真的就没办法想起来了吗?”

  易锋摇摇头。

  “找过医生吗?能不能恢复那段记忆呢?”

  “没用,我其实早就找过大夫了,医生说我的情况,不是忘记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记忆的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说,在当时那种醉酒的状态下,尽管眼睛能看到东西,耳朵能听到东西,嘴巴也能说话,大脑也还能进行思维,但是,负责在大脑中进行记录的器官却是早已罢工了,就像一部没有插SD的数码相机一样,你能通过镜头看,却无法保存。所以,我的大脑里几乎就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录,而不是我把它给忘了。本来没有的东西,又怎么可能恢复呢?”

  孙婕听完他的话,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说道:“你还是戒酒吧,喝酒的我见多了,像你这样的还真是第一个。”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就不在这里跟你耗着了,但是有件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

  “什么事?”

  “从现在起,你不要离开镜川,而且要保证随叫随到,一直到把这件事查清楚为止。你能做到吗?”

  易锋听着,连连点头。便也起身,把孙婕送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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